【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們從來不乏妓女的影像。如今報紙上的風月版常被人詬病是傷風敗俗的禍根,總見濠江春光,一片肉體橫陳。卻不知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上海,就有專門報道青樓韻事兼具指南功能的「蚊蟲報」,裏面也有很多當年名妓的畫片玉照。根據一位德國學者的觀察,那些圖像對當年中國百姓而言,其大開眼界的啟蒙功能可能不遜於梁啟超等先鋒健筆。原因是圖片裏的妓女總是身洋裝,背景也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展現的是中國人眼中的異域風情。很多國人第一次遭遇煤氣燈、電風扇和電車等西方物質文明,就是在這些知識分子眼中下三流的名妓影像。
《我的性活──性工作者攝影集》走的路子雖然完全不同,但它卻也是本貨真價實的啟蒙讀物。這本書結集自去年一個巡迴展覽,展的是香港一群「一樓一」(擁有固定工作場所的自僱型性工作者)自己拍攝的照片和文字自述。在百年華人性工作者影像史中,這肯定是突破創舉。向來只是被拍攝對象的,這回成了拿相機按快門的人;一直只是被人觀看的,這次成為提供影像的主體。我們在這本書裏頭一回透過「姐仔」的眼睛見到他們的生活,我們的世界。
我們看到,一個叫做阿鳳的姐仔抱一隻波斯貓,但不是西方油畫慣見的那種蘇丹後宮美人與慵懶貓兒睡褥席之上的場面,而是一人一貓站在馬路邊陽光下,身後有輛汽車駛過。那頭貓可是阿鳳在非典時期在街上拾回來的寶貝。我們又看到另一個「阿姐」,Mickey,拍下自己工作地點裏的雨傘、花瓶、電腦和一幅蠟染畫。在花朵的照片旁,他還用顏色筆註明「畀多生氣給大家」;大床寫真上頭又換了另一種顏色,寫道「我工作環境」。這輯圖片的標題叫做「積極人生,用心對待每一人」(「心」字還是用圖形畫出來的)。Mickey當然積極,他會乘閒上網看時事、娛樂和股市情報,娛樂自己之餘也和客人多些話題。難怪他說:「因為我是一個令人開心的人,人人叫我開心果」。
愈來愈紅的斯洛文尼亞思想家齊杰克說過這麼一個故事:在科索沃事件之後,他去美國講學,講的是一連串的笑話和荷李活電影。台下關懷現實的激進年輕學子大為不滿,斥問他為甚麼罔顧戰火下的人民,卻在美國大談媚俗的商業文化。齊杰克認為聽眾有這種反應,是因為你既然來自巴爾幹,就不可能有看戲的歡樂,不可能有「我們的正常生活」。換句話說,巴爾幹來的左翼學者談的理應是巴爾幹半島上演的帝國惡行。
同樣地,妓女該有妓女的邊緣狀態,當他們表現得居然和我們一樣正常時,我們就要生氣了。因為那違反了我們的觀念,顛覆了我們的正常生活。因為我們所謂的正常,正是靠種種的異常來界定維持。我們善良,因為他們是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