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啟功先生不只是大書法家,而且可能是產量最高的書法家。你看,就算到了翻版天堂羅湖商業城,居然也有商店的牌匾是啟功題字。於是有人拿市面上買回來的啟功作品請他老人家親自鑑定,老先生看一眼然後笑咪咪地說:「這不是我寫的,我寫的沒那麼好。」
啟功先生去世前一周,我正在看香港中華書局出版的《啟功口述歷史》。董橋在〈敬悼啟功先生〉一文裏提到的那場「張溥會」,就是出自本書。話說啟功年少時候,常去溥心畬先生那兒學習,自然見到不少文人雅士出入,親歷了早輩中國讀書人的風雅遊戲。其中最令他難忘的就是有一回,與溥心畬並稱「南張北溥」的張大千來了,二位泰斗當眾人面前筆會。「只見大堂中間擺一張大案子,二位面對面各坐一邊,這邊拿起畫紙畫兩筆,即丟給對方,對方也同樣。接過對方丟來的畫稿,這方就根據原意再加幾筆,然後再丟回去。沒有事先的商定,也沒有臨時的交談,完全根據對對方的理解,如此穿梭接力幾回,一幅,不,應是一批精美的作品便產生了,而且張張都是神完氣足,渾融一體,看不出有任何拼湊的痕跡。」
啟功一生,沒落皇冑看遍了民國新生的北平風華,經過數十年山河破敗幾朝興衰,到現在得大名於天下,連羅湖商業城也要掛上冒牌字畫,清貴之氣竟被拿來妝點俗市。他是怎麼活過來的呢?我想,答案就在他的遺照裏。總是笑咪咪的,好一個能容萬事的寬厚長者。我尤其喜歡他抱維尼熊兔寶寶的模樣,可愛透了,冒犯地說一句,就像一個大玩偶抱一個小玩偶。可惜《啟功口述歷史》沒說他是怎麼喜歡上毛公仔的,解不開我的八卦問題:一代國學大家,書畫大師居然愛好收藏毛公仔?
曾有傳言,說啟功自稱「大熊貓」,書裏澄清了。原來改革開放之後,來他家求墨寶的人無日無之,從清晨六點排隊排到晚上九點。但凡大書家而人又和善可親,都少不了這苦。像啟功輔仁大學的老同事臺靜農,當年在台灣也飽經仰慕者折磨,要友人出主意相助。啟功先生的辦法是在門上貼條子:「啟功因病謝客」,但想不到連這條子也給人揭了去,如獲至寶。後來又有朋友說他像熊貓,才誤傳那些條子上寫的是「大熊貓因病謝客」。
大家都知道啟功是滿清皇室之後,雍正的第九代孫。世局變了,愛新覺羅這個姓從封建餘孽成了現代藍血,所以有些求字的信愛寫「愛新覺羅‧啟功收」。但老人堅持自己上啟下功,就是不用愛新覺羅,更討厭被稱作「金啟功」,於是在來信上標明「查無此人,請退回」。這是啟功先生的堅持,就像他的另一個老師齊白石,在日軍佔據華北時,收到偽國立藝專的教授聘書,就寫上「齊白石死了」五個字,原件退回。不侍寇敵,不以血統顯貴,都是老人的氣節。而老人們,都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