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鄧小平曾經留學法國,屬於「勤工儉學」的那一代人,我一直很好奇當年法國的生活風尚在他身上可有留下任何痕跡。聽說廣州的白天鵝酒店開幕不久,鄧小平到訪時吃了那裏的包,曾經對人說過:「很正宗,想起法國的味道」。他可還會說法文嗎?我孤陋寡聞,也提不起勁去追索研究。但在雷競旋的《窮風流》,我讀到他們幾個留法學生在巴黎華文日報打工,隨總統米特朗訪華採訪,等在人民大會堂門外,「鄧抵達時特意舉起右手向記者招呼,說了一句bonjour」。
很多留學生的回憶錄都會說到外國的文采風流,學院群英之間軼事趣聞。於是雷競旋的《窮風流》,你大概以為也會有沙特出殯萬人空巷的盛況報道。結果不然,裏頭沒有多少大人物,一閃而過的鄧小平「你好」與米特朗手中的紅玫瑰(手中一朵紅玫瑰,是法國社會黨的象徵),就是這本書的最大牌了。既然叫做《窮風流》,想當然耳,它也該有窮留生住在典型的巴黎樓頂房,浪漫快活地過波希米亞生活的韻事吧。事實雷競旋與妻偕子一家三口,窮則窮矣,樂也融融,但也不如想像中那麼奔放不羈。雷競旋筆下的留法生涯雖有起伏,但他遣文用字非常克制,不故作驚人,反而總讓人感到一股平靜。
還有溫情,是這本書最動人的特點。想起教過他非洲史的老教授,雷競旋回憶完師生緣份之後,最後寫一句「布朗斯維克教授在一九八九年逝世,享年八十五歲」。沒有再多的感傷,一切盡在不言中。又憶及住在波爾多時的一對鄰居夫婦,是樂於過平淡日子的本份人,雷形容他們過的是「江山靜好,歲月無驚」的日子。末了,又說「我很肯定他們將會一直延續這種安穩、與世無爭的生活,快快樂樂地過日子,祈求不會有意外發生在他們身上」。
我很喜歡雷競旋這種寫法,常在?述完一段友人的往事之後,忽然躍出,或者為他祈福或者為他感傷。有點像以前的阿拉伯文學作品,作者每提及一個實在的人物,就加一段「願阿拉祝福他」。隱隱然似乎相信文字有靈性的作用,寫書如懺悔像祈禱,別有一種神秘力量。大人物沒多說,雷倒是談了不少昔日鄰居的老寡婦、流浪漢和孤獨的老傷兵,他說:「回憶起巴黎,除了想到甜美的日子外,也想到院子裏的舊日鄰居,他們是易於被忘掉的一群,沒有誰會為他們樹碑立傳,他們也不會想到,這麼多年之後,我這個當時的異鄉人會在遙遠的東方執筆為他們留下點痕跡」。也因為雷競旋把他們寫在書裏,所以他們被記住了。閤上書,那位在異國城市一個小院子裏等兒媳來接吃年夜飯等了一晚的老法國人,要比鄧小平驚鴻一瞥的「bonjour」,更教人難以忘懷。
《窮風流》是本退休教授的留學回憶,自然有學院生活,有老一代華人留學生的愛國情懷。但很意外地,我沒想到它還是這麼一本感性的人間群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