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5月15日星期日

梁文道:兩個怪老頭的死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從前唸大學的時候,所有我們這些自命思想前衛基進的青年都不會去讀三個人的書。這三個人包括班奈特(William Benett),前任美國教育部部長;布魯姆(Alan Bloom),芝加哥大學的哲學教授;還有索爾.貝婁。合稱三B的他們是保守主義健將,在我們的心目中是食古不化的老頑固,反對同性戀反對女性主義反對環保反對多元文化,是典型的西方白種男人異性戀沙文主義豬。尤其是布魯姆,寫過一本引經據典的書大罵各式各樣的「政治正確」和「價值相對主義」,成了所有教柏拉圖、莎士比亞和聖經的老教授的英雄,也成了所有年輕新人類的公敵。那本暢銷得不像話的書叫做《美國心靈的閉塞》,照一位評論家的說法,布魯姆之所以覺得美國人心智日益狹隘,「就是因為他們太他媽的開放了」。

布魯姆就是貝婁最後長篇《羅斐斯坦》裏面的主角,貝婁繼續他影射小說的寫作方式,為他這位生前好友作傳。貝婁與布魯姆是莫逆之交,二人臭味相投,都不喜歡開放到了虛無境界的美國文化,但布魯姆是個比起拘謹內向的貝婁更開放更敢言的大塊頭,所以總是布魯姆能夠把罵人的話說得更狠,而且好笑。於是在貝婁的建議底下,布魯姆下定決心把平常掛在嘴邊的牢騷變成一本書。《美國心靈的閉塞》的序言是貝婁寫的,那時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要比布魯姆出名多了,後來哲學教授布魯姆卻因為這本書的版稅變得比貝婁更富有。

在《羅斐斯坦》裏面,我們看到的布魯姆很會享受他的財富,吃得好住得豪。甚至在他還未發財以前,他就已經為了銀器和地毯弄得欠債纍纍。而且我們發現布魯姆這個人對沉思大自然沒有興趣,覺得家旁林子裏的鸚鵡吵耳,他只喜歡城市,因為他喜歡人。他八卦得要命,打探所有朋友的私事,然後再到處宣揚。他的樂事之一是身在政界的高足讓他比報紙早一天知道華盛頓的秘聞,之二是和麥可傑克遜搭過同一輛電梯,以及在機場跟蹤伊利沙白泰勒。而且,他居然是個同性戀者,甚至死在愛滋病手上。

再一次,貝婁惹火了很多朋友,覺得他出賣老友,醜化了今日美國新保守派的精神導師。但是我卻因為這本書才改變了對於布魯姆的刻版印象。原來這個英譯柏拉圖《理想國》的老人會因為時常處於亢奮狀態而手指發顫,老是弄得滿身名貴西裝染上咖啡漬。他是這麼可愛直率地面對朋友,他知道老友筆下的自己不會是神,但他就是喜歡老友說故事的方法。所以他要貝婁在他死後寫他的故事,他倆的友誼。彷彿死了的他還得到貝婁那些一定能令他哈哈大笑的描述。

貝婁記得自己的承諾,但下不了筆,直到自己經歷一場大病,死過翻生,才成就了這麼一部關於友誼、老年與死亡的紀錄。實踐了對朋友的諾言,現在貝婁或者能在另一個世界聽老友繼續笑罵這太他媽的開放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