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27日星期日

梁文道:再說偽書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在書櫃裏找出張心澂編著的《偽書通考》,真不得了,一千多頁的一部書,載的全是國史各代偽書的考證紀錄,按四部劃分成經史子集,洋洋大觀。張心澂在卷首撰有一篇總論,談辨偽之學的源流、方法和手續。其中他說到不辨偽書會有很不好的後果,比如在史蹟上的偽書會「由事實影響於道德及政治」;在思想上會致使「個人主張矛盾」;在文學方面,則有「個人價值矛盾學者枉費精神」的壞處。總之,偽書為害甚烈,所以才有必要編寫這本大書。

中國有這麼深遠的辨偽之學,可見中國有更博大的造假文化。小時候聽老師講古人偽造書籍往往喜歡自己弄本書出來卻硬說是前人聖賢所著,就覺得咱中國古人真高呀,寫書不求聞達,還把光彩謙讓給別的作者。現代人不行,明明不是自己的都要剽竊過來當作自家貨。老師又說那是因為古人求的是讓人家看重自己的說法,自己寫的東西影響不大,作者換成是孔子那就不得了了。思想至上,十分清高。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種偽著對作者有莫大的好處,例如王肅論道理勝不過大儒鄭玄,就生造一本《孔子家語》,用虛構的孔子言論支持自己對儒學的解釋。情況好比今日香港有人為了《基本法》的解釋爭論,如果我發現了一本《基本法草委立法原意大全》,我還能不成贏家嗎?又有一種情況是皇帝下旨,凡呈獻失傳典籍者一律重重賞賜,窮酸儒生想發達想得不行了,於是偽造一本「古文尚書」之類的東西敬獻,說是蹲茅坑時無聊用手指摳牆摳出來的古物。

最叫人佩服的是明朝的姚士,號稱藏盡天下書,而且沒有一本沒看過。為了誇耀自己甚麼稀奇古怪的書都有,甚麼失傳的寶典都讀遍,索性自己按佚書名錄一本一本寫出來。這種人這種心理,張心澂都覺得拿他沒辦法,只好在「作偽之原因」一節中把他分類到「因好事而故作」裏。其實這種心理不難理解,但凡讀書人知道有某本名著失傳,某大作家留下的未刊手稿毀了,不免都很遺憾。不一定為名,只為了遺憾得太厲害,說不定就有偽造的衝動。像亞里士多德的《詩學》缺了半卷「論喜劇」,歐洲史上就不知出過多少「好事之徒」代為補全。

迷金庸武俠小說的日子,我也常常感到遺憾。《神鵰俠侶》說小龍女蒙眼睛給尹志平姦污,還以為是楊過欺她這個姑姑,只覺「又羞又喜」。我們一群血氣方剛的男生看了真是心癢難搔,很不過癮,那羞是如何喜?喜又喜到哪個點上呢?後來我居然發現一部《神鵰後傳》,重寫了這一段,痛快淋漓。只是它的作者名字有點怪,不叫金庸叫「金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