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19日星期三

梁文道:解殖尚未完成的香港(香港:一項未完成的計劃‧三之二)

【明報-筆陣】在殖民歷史上,香港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首先,它和大部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陸續脫離殖民帝國的地方不同,它沒有獨立成一個自主的國家,而是回歸到了母國之中。其次,因此它也沒有經歷很多其他殖民地經受過的劇烈解殖過程,比如說漫長而有系統的鬥爭甚至革命。最後,一般香港人對於所謂「殖民經驗」的認知也是與眾不同的。在其他的殖民社會裏,被殖民是一種屈辱,而殖民地的歷史也往往被描繪成一段有缺陷的歷史。可是香港的殖民經驗卻沒有留下太多的可恥記憶,相反地,它似乎還是香港成功的原因之一。於是九七前的香港歷史也就是一段不只沒什麼缺陷,而且還相當成功的驕人紀錄。

當然,從中國政府的角度去看,說這個從暴徒手中收回來的兒子好得不得了,甚至比自己親手養大的還要好,是說不過去的。因此「回歸」也好,「過渡」也好,都被當時的媒體視為「一雪國恥」的盛事。只不過所謂的「恥辱」對大部分人而言,似乎純粹只是書面上的修辭,沒有什麼真情實感。甚至好些今天常把香港殖民史咬牙切齒地描述成「國恥」的人物,就其九七前的言行來看,也看不出當年他們到底有多羞愧。

更古怪的是,中國政府甚至或顯或隱地表示出同意香港殖民經驗很成功的態度。「東方之珠」而非「暴劫梨花」,是官方的一致口徑。香港的繁華富庶是沒有人能夠否認的。因此才會為香港定下一國兩制的框架,設立《基本法》,保障它的「生活方式與制度」的50年不變。這等於承認了香港作為一個殖民地,其生活方式是可取的,其制度是成功的。它的美好甚至使得收回它的中國都想效法,願意在50年之內學習追趕,拉回差距以達至最終毫無障礙的統一。

所以香港被殖民經驗的唯一憾事就是身分認同的問題了。似乎除了不夠愛國不夠認同自己是中國人之外,香港一切盡皆美好。因此香港只要像許多「親中派」所說的在「心態上」拋棄殖民地的陰影之後,就沒什麼好棄好改變的了。香港的解殖過程是這麼地平和而且「唯心」表面,換了國旗區旗,換了各種徽號,洋總督則變成華特首,自此天下太平無事。香港的問題不是怎樣從缺陷走向圓滿,從被奴役走向獨立自主,而是如何維持繁榮甚至更加繁榮。如此的解殖經歷,如此的解殖史說,世上罕見。而且這還是殖民宗主國,被殖民地和母國三方面共同接受共同認可的說法。

正是在上述的共識底下,香港今日面對的問題就被集體描述成「衰落」。似乎由於殖民時期的香港那麼美好,今天的衰落就格外引人懷舊,彷彿殖民時期是香港一段追不回來的黃金年代。而回歸之後主政的特區政府與中央政府則責無旁貸,是香港由盛轉衰的罪人。可笑的是,由於中央政府和特區政府都有份參與昔日香港奇蹟傳說的創造和宣傳,因此不能把今天的問題諉過於英國。只好一直把「外圍因素」掛在嘴邊,直到今天才勉強地「查找不足」,總結經驗。

南方朔把香港人描述成一群等看戲的觀眾,瞧特區政府如何把「香港搞好是不正常,搞好才是不正常」。在上述背景底下就顯得隔靴搔癢了,因為他沒有懷疑香港的繁榮富裕背後是否潛藏了危機,而且也沒有徹底質問那段殖民歷史的神話到底有多可信。所以他也不能免俗地去把香港今天的困局扣在很抽象很唯心的「時代精神」之上,那就是香港人到底有多認同特區和中央政府的問題了。

在我看來,香港最大的問題不是特區政府硬是比不上港英,更不是香港人不夠認同中國,而是香港的解殖工作根本尚未完成。兩百年來的解殖歷史之中,我們可以了解到殖民地即使脫離帝國獨立成邦,但若沒有經過徹底的社會、政治和經齊結構的改造,只是換了領導人的族裔,它對外仍然有機會陷入國際殖民經濟體制,對內則繼續維持危機四伏的不公正狀態。香港之所以成為特例,是因為香港的過去被英國、中國和港人自己共同美化成了奇蹟。這個奇蹟傳說是香港人今天認為自己衰落的前提,也是遮蔽我們徹底檢討反省的魔障。事實上,香港過去的繁盛美好只是被誇大了的片面印象。而今天的種種危機(包括「管治危機」)其實早在殖民時期就已暗伏潛藏,甚至是殖民體制的直接後果。詳細的論證,我們下回細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