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黃霑逝世專版】說起黃霑,這個土生土長的香港創作人,我卻總是聯想起戰後來港的那一批南來文人。這些人底子厚,見識高,到了香港只覺這是蠻荒無文之地,沒有人欣賞他們的才華,而他們肚子裏的書袋也不能給他們掙得一點體面的生活。他們住在窄小陰暗的房間,各自謀算生路。有的就到了報館,不少更執筆寫起俗氣的小說雜文。那個年頭,武俠小說是普羅大眾的消遣,上不了面,更何況色情故事。偏偏這才是市場真正需要的東西,無可奈何,自視再高的文人也得捲起衣袖弄點離奇香豔驚心動魄的小方塊,天天生產。
很多道學家批今天的報紙俗,他們一定太年輕,沒見過當年的報紙,那可真是要多黃有多黃。「案中好多景轟,婦報下體流血,因遭撩陰腿搞鬼」,這是當年某大報港聞版的標題,已經這麼出位,副刊如何可想而知。文化人下海招生意,那種又自傲又自憐的難堪心情,我們隔了幾代依然體會得到。但中國文字訓練的功底到底還是進了他們的血液,洗不清放不掉,所以即使在寫鹹濕黃飛鴻盤腸大戰十三姨的時候,他們偶而也會不小心地漏出一句柳永秦觀。
黃霑的中文很好,了解古典文學,這是今天娛樂圈傳媒界的共識。他常在專欄裏提到他的老師饒宗頤,但他最暢銷的書叫做《不文集》。
據說閒暇的時候,他喜歡讀古人筆記,但他常常訓斥讀書人遠離大眾,成了孤芳自賞的酸秀才。和上一輩的南來文人一樣,他的創作為香港的普及文化打下了基礎,成為香港人集體經驗中不可抹滅的一部份。但和老人們不同,他寫黃色笑話寫得全無愧色。他對自己的筆有信心有傲氣,大眾的掌聲他也照單全收。黃霑從不說自己是君子,他倒很樂意承認自己是「真鹹濕」。
黃霑的歌詞廣告固然影響極大,但他的人格形象更加是香港普及文化創作人的模型。另一個已故填詞人林振強的名句「不扮高深,只求傳真」,我覺得用來形容黃霑要比形容《壹週刊》還貼切。寧為真小人,不做假道學,黃霑整個人既表達也模塑出了香港人的這種價值觀。所謂「鬼才」,就是以同樣的功夫才華,可以寫歌諷刺鄧小平,也可以口若懸河地捧起葉劉淑儀,而大家都一樣接受。因為我們都很像他。
只是再怎麼不求高深,他當年膾炙人口的作品如「萬水千山縱橫,豈懼風急雨翻;豪氣吞吐風雷,飲下霜杯雪盞」,今天拿給小夥子看,他們也以為是古詩十九首了。你愛大眾,大眾卻不一定永遠愛你,在大眾文化中打滾一生的黃霑當然明白。所以,早在黃霑去世之前,他的時代就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