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30日星期五

梁文道:比爾布萊森的 旅遊文學

【都市日報-都市人】比爾.布萊森(Bill Bryson)是典型的美式流行作家,他的文章風格並不罕見,你時常可以在《Esquire》和《國家地理》之類的雜誌上碰見,幽默抵死,往往能把一些世事細節的觀察寫得尖刻抵死。

當然,身為今日最暢銷的旅遊作家,他是這種風格的表表者,遠超同儕。例如在《The Lost Continent》裡,他這樣描寫美國愛荷華州那無趣的平坦地勢:「幾乎在它的任何一處,只要踩上兩本電話簿,愛荷華的全部景觀就會立即躍入眼簾」。關於美國中南部鄉鎮小民的無知,這位移居英國十多年的作家有這樣的經歷。

「餐館女侍問:『話說回來,你又是打那來的啊?蜜糖。』我不怎麼樣想告訴她我的人生故事,所以只說了:『英國。』

『噢,我告訴你一件事,蜜糖,』她說:『就一個外國人來講,你英文說得真不賴耶。』」

比爾.布萊森的新著《A Short History of Nearly Everything》又是另一次旅程的記錄,而且不乏這類風趣的文筆。只是這一回,他寫的是三年之間如何把自己從一個科學白癡,教育成從宇宙大爆炸到生物多樣性等科學知識都懂得說上兩句的「通才」。

換句話說,這是一段很個人的旅程,又是一本已包羅萬有的科普書。只是你看過這麼抵死的科普書嗎?

2004年4月16日星期五

梁文道:林行止作品集

【都市日報-都市人】說林行止是當今香港影響力最大的知識分子,一點也不過份。

畢竟在現代華文世界裡,有誰可以憑一支筆,日日不斷地在報紙上寫了三十年的評論,共二千萬字,然後集結成書七十餘冊﹖而且歷年來往往於眾口同聲之時,獨自發出拔群而起的刺耳高音,一士諤諤書見風骨。

他又不怕遭到譏諷,隨時勢脈絡轉變觀點,常常「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為的是更深層的現實取態和自由經濟學的根本立場。

雖然我在原則上有許多不能同意他的地方,但也必須說一句,自梁啟超以來,寫社論時評寫到有這等數量和影響力的,也就是林行止了。

一般而言,社論和時事評論結集是荒謬的。因為每一篇評論文章都是一種對現實的介入,有它的時空局限。事過境遷,一時的意氣激昂或者理性推論,也就盡付故紙堆中,化作灰煙了。

但因為林行止數十年來寫作不輟,而且所論盡皆其時最是要緊的國際政經局勢和本地社會焦點,所以看他的文章結集,也就是重溫一段曾經驚心動魄的歷史。但這又不是單純的客觀文獻,而是林行止的一人歷史,所以又貫注著他的觀點和理論。

在這個意義上,看這些早失時效的文字,其實是一種潛藏在歷史學習中的思考訓練。

2004年4月2日星期五

梁文道:好黑

【都市日報-都市人】如果你順著次序,一頁頁讀完謝曉虹的小說集《好黑》,看到作者最後那一小段後記,她說:「寫每一篇作品,開 始的時候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最終會走到那一點,對我來說,這不是一種拿著地圖,按著計劃而行的旅程。我總無法先為一篇小說列寫大綱,只能漫無目的地把文字堆疊拼湊。」你會奇怪,這樣的小說竟然會沒有經過事先精巧的布局﹖

謝曉虹,這位近幾年很受矚目的香港年輕作家,不只得過幾個重要的文學獎,而且時常受到評論的垂青。她的文字精確細緻,節奏舒緩而不突兀,但卻總是用這麼平靜的姿態去寫很暴烈而血腥的場面:為了交易女人的身體,少年逐件割捨自己的器官,乃至僅餘的眼球。情人不斷用傷害自己的方式去傷害和愛對方,最後各自斷去一臂,再用斷臂輕拂對方的背。失憶的人原來夜裡有殺貓的慾望,或許徒手扭斷貓的脖子,或許用掃帚把貓的腦骨擊碎,且不忘洗刷地上的粉紅腦漿,收拾乾淨後回到床上甜甜睡去。一切都是離散的狀態:一個作品裡的人遺失了自己的頭,另一個作品寫的是一家人出外郊遊然後一一出走的故事;還有一個故事寫的是失憶,而失憶其實是種自己對自己的告別。更為斷裂的,是她的?事方式。

當然,謝曉虹的技巧不是全新,但寫作本身就是貫穿其中最為耀目的主題。這不表示她的故事很動聽易聽,正好相反,她永不讓她的讀者輕鬆愉快。

這樣的寫作可能是漫無目的的漫步走成的地圖嗎﹖我不相信這位香港近年最有野心的作者的話。

2004年4月1日星期四

梁文道:原來我們沒有腳

【南方都市報-超低音】鳥在降落枝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原來沒有腳,這是很可悲的事!

現在的我不再是張國榮的歌迷,也不算是他的影迷。我有時會感到他刻意得過火,總是太過「自覺」,似乎雙眼之前有一面鏡子。在《阿飛正傳》裡面,他的名言「有一種沒有腳的鳥……」被老實做人的劉德華斥罵為虛矯,我甚至猜想那是導演王家衛對張國榮本人開的玩笑。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那段無腳之鳥的譬喻,即使聽來作狀(造作)得可笑,卻又好像說出了些什麼足以把人刺痛的真相。還記得那時,我離開戲院走進陽光,片刻暈眩之後,仍久久未能釋懷。直到今天,才有點明白這是什麼回事。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這些還在念中學的小伙子,放學之後就結伴閒逛,毫無目的地踢路上的汽水罐,在黃昏時到公園里的椅子上抽煙胡鬧,偶爾甚至霸佔本該讓給小學生玩的木馬和蹺蹺板,哼哼張國榮的歌。那個時候最大的困擾不外來自愛情、友誼和與父母的爭吵,回想起來總是帶著一陣夏天白色校服底下的汗味。當然,我們也會談到學業和前途,但那又不是什麼很大的問題。中五畢業會考不行,出路還是有的,我自己就很認真地想過去做Officeboy(辦公室文員)這種職位。

在我們那時的生活裡面,最富戲劇性的場面得算是到啟德機場送機了。去加拿大、美國、澳大利亞,每個學期總有同學要走。大家必定在機場禁區前來一張合照,送花送玩偶互相擁抱,然後流淚揮手再見。之後有人會錄下最新的流行曲,寄給不在香港的同學聽。那些錄音帶里一定有張國榮,因為那正是他聲勢最旺,與譚詠麟平分樂壇天下的年代。

就算你不喜歡張國榮,你也避不開他的聲音和影像,因為它們處處都是。我們那些今天看來細微縹緲的困擾,當時都真實無比,而這些困擾的滋養、傳達及消除,都發生在張國榮的歌曲所營造的背景之上。

那是香港自我感覺最好的年代,雖有「危機」,但那不是對香港沒信心,而是對未知的前途感到迷茫。我們什麼問題都沒有,有問題的都是別人。年輕人不會在畢業之後失業,經濟上升之後還會上升,我們就像一隻鳥(連我們的新機場都像只巨大的鐵鳥),既然飛起就只會飛得更快更高,正如樓價與股市。

直到今天,我們才發現自己原來有那麼可笑而荒謬的缺陷,那就是我們沒有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