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副刊-文化】近年來多看大陸的報刊雜誌,真是愈看愈心驚。當香港某些報紙的國際版被「印度三角怪牛」和「哥倫比亞黑幫建十畝地皇宮」這類新聞霸佔的時候,廣州的刊物居然有動輒六七版的伊拉克現代史精要。如果你說這是小眾讀物也就算了,但它偏偏能銷個幾千萬。
我知道香港還有不少精英,不看香港製造的本土貨,只愛《金融時報》與《經濟學人》。不過,現在的大陸雜誌也很流行節譯轉載外國期刊重要的文章和消息。有?P刊每期還會闢出專版介紹各大國際性雜誌的今期要點,除了《時代》和《經濟學人》之外,往往還可見到《新國際主義者》等本地精英沒有聽過的刊物。當然,我們可以說在華人世界裏面,香港精英的英語算得上一流,能直接讀英文材料,又何勞翻譯?只是我們之中又有誰同時精通日、法、德、意等多國語言呢?而大陸傳媒工作者裏頭,卻有太多臥虎藏龍,否則誰去評那些《讀賣新聞》的社論、《世界報》上經濟學家對「國際貨幣基金會」非洲發展策略的批評、《明鏡周刊》裏捷克卸任總統哈維爾從政生涯的回顧?十多年前,台灣大陸的朋友來到香港總要買一大堆本地的報紙雜誌,因為這是認識世界的途徑。但今天的香港年輕人若不想只是被困在香港,就要多逛愈開愈多的大陸版書店,或者定期去深圳書城掃貨。
井裏的大規模部落社會
香港或許有可以與國際接軌的基本架構和社會制度,讓港人在沙士風暴之中稍感寬慰。但在觀念和生活方式上面,我們這個看起來像是國際大都會的小地方,實際上只是個井裏頭的大規模部落社會。按人口來算,這個城市幾乎有北歐一個國家的規模。但北歐國家瑞典既有紅遍全球的流行樂隊,又有大量冷門的前國家樂手,我們這個地方卻連一個小小的爵士會所和粵劇演出的最後據點都守不下去。香港人口不少,但每一個人都很相像,喜歡的東西都極接近;反過來卻接受不了任何與自己不一樣的人,任何不符自己口味的東西。同學都只愛看消費雜誌上的最新波鞋款式,若有人居然喜歡中國歷史,他最好躲起來偷讀自己的錢穆、顧頡剛。同事們放工之後行街唱K打雀,你居然嗜好捕蝶,那就得仔細藏好自己的藏品和圖鑑,否則被人發現之後疑為變態。
自九十年初流行的「全球公民社會」一詞,語義紛雜,用在政客嘴裏,出在社運健將筆下,皆有不同效果。若暫且撇開它與全球化的複雜關係,我們可以追溯傳統甚至古希臘「世界公民」的觀念。據說,歷史上第一個宣稱自己是「世界公民」的人,是希臘犬儒學派的?_人物狄奧更尼斯(Diogenes Loertius)。這傢伙是個怪人,沒有留下隻字片語,要認識他的思想得看當時流傳下來的傳記。從傳記之中,今天的讀者可以想像出古希臘人為何叫他做「發瘋的蘇格拉底」。因為狄奧更尼斯不只用言語刺激他的同胞,甚至還訴諸行動,例如向富人的臉上吐口水,在公共場合手淫。對雅典居民而言,狄奧更尼斯最駭人聽聞的行徑是習慣在廣場上進食。當時的希臘人認為,只有狗才會大刺刺地隨街吃喝,「犬儒」一名乃由此而來。
香港和中國此消彼長
雅典人很好奇這一個怪人到底老家在哪兒,狄奧更尼斯遂隨口答道︰「我是世界的公民。」照如今的標準看來,在公共場合飲食不算什,眾目睽睽之下拉灑才是問題,但為何讀遍整部傳記卻不見狄奧更尼斯在廣場上大小便的記載呢?原因很簡單,因為古希臘人雖不能接受在公眾集會的廣場上開餐,卻很習慣隨地排洩。可見,社會習俗生活規範的確因時因地而異,過去是人做的事今天看起來像狗,今天是狗做的事過去都是人在幹的。狄奧更尼斯可說是最早的行為藝術家,以奇言怪行迫使人們從震驚開始,發現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是太陽底下唯一正常的生活方式,自己的習慣和信念也不總是永遠正確,狄氏所謂「世界公民」,指的就是一個人不應囿於雅典、斯巴達、克里特或者波斯的傳統視野,而得透過認識其他人來反省自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香港已經到了一個要徹底反思自己的階段,但是我們有多少觀念上的資源可以利用呢?不要把大陸在沙士肆虐初期的表現當笑話,也不要小看大陸各方面自我完善的能力。這些年來,無論是政府、學界、商界還是傳媒,中國在反省自己追求變革的速度和力度上,其實都已遠遠超越香港。中國傳媒對外地的好奇心愈來愈強,香港傳媒的視野卻極速內縮,這會不會就是「香港和中國此消彼長」這套流行話語的另一側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