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商務印書館以粉紙精印《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和《三國演義》等中國「四大小說」(或者有人乾脆說是「四大名著」),而且配上彩圖,據知是為了吸引新一代年輕讀者,可謂悲壯之舉。其所以悲,是這昔日小兒在父母師長嚴嚴監控之下還要躲在床鋪裏看的閒書,今天竟成了出版商要想方設法為它增值以添誘惑力的課本;其所以壯,乃明知這幾是不可挽回的局面,還要耗本錢這幹下去(雖然銷量可能也會不錯)。
古典小說在中國的地位變化有多大,看清儒顧亭林這段常被引用的話就知道了:「小說演義之書,士大夫、農工、商賈無不習聞之,以至兒童、婦女、不識字者亦皆聞而如見之。是其教較之儒釋道而更廣也。釋道猶勸人以善,小說專導人從惡,奸邪淫盜之事,儒釋道書所不忍斥言者,彼必盡相窮形,津津樂道。以殺人為好漢,以漁色為風流,喪心病狂,無所忌憚。子弟之逸居無教者多矣,又有此等書以誘之,曷怪其近於禽獸乎!」(《日知錄》卷十三〈重厚〉)。以前正統知識分子所鄙夷的,今天文人奉之為正統;過去庶民百姓趨好的,現在大眾當做驢屁股後頭的大棒。
經典變指南
為了要把這些古典小說變得更平易近人,很多人下過工夫,但效果如何,我總有懷疑。《紅樓夢》有漫畫版,看漫畫的人未必會看,看了之後也未必會找原著。《西遊記》成了電影,觀眾會等待下一部周星馳作品。其他,如縮節版,就更是有點像胖子動切脂肪手術,不倫不類。唯一歪打正著,卓有功效的是《三國志》等一系列電玩,部分真正玩家覺得要看「攻略」太過丟人,不如自己琢磨原典,搞清楚人物關係,呂布和關公的真實戰鬥力,方能在電腦上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至於商務這套書,版面雅致,不媚俗。可是那些現代圖畫是否真能吸引讀圖一代的注意呢?而且印刷用粉紙,在燈下閱讀相當刺眼,又是不是一種適合小說閱讀的紙張呢?最重要的是導讀不夠,沒有註釋,雖有余秋雨作總序,但年輕一代讀起來沒有根手杖,恐怕吃力。
經典新版新讀,近二十年來真正的主流趨勢是把它們變成成功指南人生寶典,坊間談這四大小說的除了學術著作,入門導引,就以什「三國演義謀略學」,「看紅樓夢學處世」為大宗。雖說前人評點小說也談知人論事之道,但這般完全以實用功利的角度來看小說的,可能前所未有。如果有做文學批評的好好析解研究一下這些書的用語和主題,應該非常有趣,畢竟是這個時代討論古典小說的主導論述,它們反映了一種現時社會看書看小說看經典的傾向。
我以為這是一種把小說(non-fiction)讀成非虛構(fiction)敘事作品的傾向,它骨子裏貶視文學,認為小說是閒書,沒有大用。李嘉誠在談自己的讀書心得時,不也說看小說浪費時間嗎。此心態不只是現今功利社會的產物,而且還隱隱然接上了前述顧亭林那種中國正統儒家知識分了對小說的看法,覺得小說無益於經世致用之學,不過小道而已。中國直到有了金聖嘆,指出「善論道者論道,善論文者論文」,才徹底給純粹就文學觀點討論小說的道路開了頭。現在新形態的古典小說討論等於打了回頭,走上論道(儘管是種新道)的老路。
把小說變回非文學
這種把古典小說解成謀略指南的書,初看之下有點道理,細想起來就覺得奇怪,那些計謀和做人的道理往往既不是這些小說原創,也不是從對它們的閱讀裏衍生出來,而是把現成的三十六計,甚至人人都知的道理硬套上去。為什要那大費周章呢?當然是為了銷路吧。這做而又有銷路,是因為這些小說經過百多年來文人的努力,已經被捧上正典的位置。經典不只可以賦與稀鬆平常的常識一點非常的出身;經典又是一些大家都知道該看但都沒看過的書,拉經典的裙帶而能重溫一下自己早就知道的道理(那必然是真理了),何樂不為。
現代文學觀念的冒起,改變了大家對小說的看法;小說成了經典之後,我們又努力把它變成非文學,也是歷史吊詭一種。
2002年3月23日星期六
梁文道:讀四大小說可以成功致富
2002年3月18日星期一
梁文道:沒有光環的香港富豪
【蘋果日報-蘋果論壇】曾有「神童輝」之稱的前富商羅兆輝是近期風頭新聞人物,屢向傳媒揭露香港富豪圈與娛樂界女星的性關係內幕。整件事不只成了市民關注的頭條新聞,也成了作家學者甚至高官政客的討論對象。例如保安局局長葉劉淑儀就表示傳媒對這事件的大肆報道,會有混淆青少年價值觀的不良影響。
如果傳媒的報道真會造成不良的後果,那麼問題是出在當事人身上呢?還是採訪當事人的傳媒有問題呢?這件事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機會去理解香港社會的側面。
沒有相類基金會
自從威尼斯主宰地中海的時代開始,每一個階段的資本主義社會對於資本家都有特殊的要求。
所謂資本家,不能只靠龐大的金錢資本來證明其身分,更需要一套象徵資本及其秩序的肯定。這種象徵資本可能是意大利諸邦國新富階級贊助藝術家的眼光,可能是法國大革命之後布爾喬亞精細煩瑣的烹飪技藝裏的口味。
到了二十世紀,資本家成立基金會的做法蔚然成風。這些基金會資助的範圍非常廣闊,從文化藝術到慈善事業,由環境保育甚至到社會運動都受到基金會贊助。
基金會這個給傳統上和傳統以外受到直接贊助的活動有更大的資源使用自由度,另方面透過不斷的投資使原來的資金不只保值甚至有所增長。
最理想的情況下,因為基金會的中介,資本家與受資助對象之間有一種「一支手臂的距離」,資本家不可以直接控制它們的用法,形成一種較為中性的社會資源,有利於日見興盛的「第三部門」(即非政府、非商業的社會機構)的活動。基金會因此不只是當前公民社會發展的一個主力,也是資本家回饋社會、表現企業責任的重要形式。
可是在香港,這類以基金會形式對社會善盡責任,以獲取資本家完整資格的人相當少。因此有些非政府組織的工作項目明明是社區發展,卻得向美國的福特基金會申請撥款。至於肯像台灣的新光文教基金會那樣贊助純學術出版的,就更是幾近於無。
只剩下赤裸權力
可以說,香港是一個沒有經典意義下象徵資本區分的城市,資本家發財之後不須像美國富豪那樣,去林肯中心惡補歌劇,可以照樣在紅館歡呼年輕偶像。香港的資本家不用面對純粹財富炫示以外的任何身分認證標準。
所以香港的資本家剩下的就是未經包裝的赤裸財富,和財富得來的赤裸權力。當經濟順境,香港人崇拜他們。當遇上逆境,沒有光環的他們就只會被人嘲弄甚至厭惡。諾貝爾和洛克菲勒這種背景極有爭議的富豪,讓接受他們好處的人和一般百姓心情矛盾。香港人對於香港的富豪則爽快得多,要不肯定,就是否定。
2002年3月2日星期六
梁文道:活著還是等死
【信報財經新聞-副刊-文化】什是老人?我們可以從政府為單身長者設計的房屋裏看出他們的答案。去年的十月十二、三日,房屋局副局長鍾麗幗曾經在一個「廿一世紀長者住屋展望會議」上介紹政府的措施,多半集中在不同單位的種類和救命鐘之類的緊急設備。由此看來,老人就只是一些要個地方住然後呆在裏面等死(或者等著按救命鐘)的人。
什是老人?
這種對老人的設想完整地實現在天水圍的單身長者公屋單位裏,這個地區的公共設施貧乏,公園狹小,坐椅不夠,使得許多長者在公園聚會的時候居然要坐到地上。天水圍又是個出入不便的隔離地帶,當初由元朗搬到此處的老人家要是想回元朗看看朋友買買菜(由於隔離和數量稀少,此地街市貨物售價要比元朗貴),就得花不少錢和時間搭輕鐵(而老人家的綜援就只有那兩千多),於是竟成了一個幾乎有進無出的地方;更要命的是,這裏的公共醫療設施嚴重不足,又沒有某些老人家習慣的中醫診所,許多老人家因為行動不便路途遙遠,放棄了去看病的機會。妙的是救命鐘倒很充足,可這本是在生命危急關頭才用得上的裝備,難道傷風感冒肚子痛也要按救命鐘召救護車?還是老人家們日常都沒有小病,一來就是生死關頭?
什是老人?理工大學的郭恩慈和古學斌主編的這本《我們活著,依然精彩……讓影像訴說長者的日常生活》,是一本由老人家的角度去看他們的居住環境、生活空間及日常行動,以回答這個問題的嘗試。出來的結果恰足以回應政府那種由上而下的視角,以及我們一般對於單身長者的俗見。郭恩慈和聖雅各福群會、基督教香港信義會元朗社區發展中心等機構,多年來均提倡用一個由下而上的用家參與式方法,去重新規劃和設計長者的生活空間。他們這一次使用的「發聲影象」(photovoice)是一種別出生面的方法。簡單地說,就是把攝影機交到長者手上,請他們去拍他們住的單位、屋和周遭他們時常往來的地方。然後再請他們說出拍攝的動機,和看到自己拍下的這些照片時的想法和感受。此外,研究人員還請這些長者自述成長經過、生命歷程,為前面這些空間性的說明下一個歷史脈絡的註解。
由於圖片和文字的主要來源都是長者,所以我們也可以說這本圖文並茂的書的真正作者其實是森伯伯、忠伯伯、流浪客、阿寶和初哥這五位分別住在利東和天水圍的老人家。如果我們抱著要看這些老人家如何痛斥房署的不是的預期,那肯定會大失所望。因為他們並不總是批判政府的安排不當,反而往往相當欣賞自己的居住環境,滿意目前的生活狀態。一般而言,住在天水圍的那兩位比起住在利東的有多點怨言,可是他們對於比舊居要來得闊大乾淨的新單位還是大致滿意。
小布爾喬亞的批評
但正正就是在這五位樂天知命的長者對自己的生活的陳述裏,我們發現他們真真正正是依然活著,而且精采。我們看到這些長者有異常的好奇心,關注身邊環境的種種細節,他們希望自己活在一個安靜舒適但又豐富的空間裏,因為他們「想有多睇」。他們喜歡小公園裏的水池,因為流動的水「有生氣」,所以如果池中有魚那就更好。他們有那多的空間時間,但只有那少的錢可以用,所以他們喜歡免費的公共設施(例如有遮陽傘的坐椅),周到的活動安排,和更便利的交通讓他們交朋結友。唯其在如許卑微的願望裏,那點點的抱怨更讓人心痛。當政府以「安置」的心態處理他們時,他們用自己方式去生活在被安置的空間裏。
讀這本書,還讓我反省平日對於公園等公共空間和一些政黨的批評是何等地「小布爾喬亞」。原來我以為醜陋不堪的雕塑也是他們可以看上半天的好伴侶,從建築角度來看應該空無一物的水池原來最好有幾條鯉魚;而我這批評者對公園的使用率可能只是他們的萬分之一。我們時常指責一些有政黨背景的社區組織不知上進,一味搞本地旅行團去「騙」老人家的選票,但長者們卻是這高興有人能帶他們出去走走。這些老人家並不只是坐在那裏等著日子的過去,他們還會從不多的預算裏擠出一點,買支花裝飾自己空洞的住屋。也會自己動手動腳釘個櫃子給自己放東西,也順便當是幹活。他們還能走出門口,在社區中心裏,在棋盤旁,幫助他人認識朋友。是的,他們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