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8月11日星期六

梁文道:立志寫一本字典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字典,總和人的志氣有關。

我以前常聽到有人用背字典的方法來學英文的故事。傳說這些故事的人,在說故事的時候總帶著一種訝異於主人翁毅力的敬佩語調。其中最為壯烈的個案是這樣的;一個人不只逐頁背誦整本英漢字典,而且背完一頁撕一頁,撕掉的那一頁隨即就放進口裏嚼爛吞掉,以示破釜沉舟的決心與毅力。據說字典是縮小了的百科全書,百科全書則是擴大版的字典。所以,民國時期出版家王雲五把一整套《大英百科全書》逐頁讀完(一說是背完)的事,更是成了立志向學,而有志者事竟成的經典傳奇。

如果背字典讀百科全書是志氣的表現,那獨力寫一本字典甚至一部百科全書,豈不更是人上人的表率?一個人寫字典這回事不只是這幾年流行的什新鮮玩意。打從啟蒙運動時期的伏爾泰、狄德羅開始,至少也有個二、三百年的歷史。算上東漢的許慎,那就更不得了了。如果說近年各式各樣的《魔鬼詞典》、《馬橋詞典》和《私語詞典》的不同,在於它們搞怪,開了字典這個貌似客觀的聖物的玩笑的話,那也只不過是因為我們把《哲學辭典》和《說文解字》看得太過嚴肅了。更何況早在二十世紀初葉,巴泰伊(Georges Batille)和他的一群超現實主義朋友就已經弄出了一本有趣、神秘而又極具顛覆性的《無頭獸百科全書》(Encylopaedia Acerhalica)。所以前幾年在韓少功的《馬橋詞典》鬧出的風波裏,批評他炒襲外國同類虛構字典概念的人,純粹就是無知。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本號稱要誘發人們思考字典書寫形式和閱讀方式的「遊戲式字典」–《朗奴文化初階字典》,也實在不算太新穎突出。也就是說,除了那個與《朗文英漢詞典》雷同的封面確實過癮之外,在調弄和質疑字典的神聖性、全面性、客觀性和參考價值這一方面,這本書既不是第一也不是最好的一次嘗試。另一方面,就認真探索文化的深度廣度和力度而言,它又遠遜於雷蒙.威廉士(Raymond Williams的《關鍵詞》(Keywords),以及南方朔的一系列語詞作品。

那這是不是說我這兩位老友,岑朗天和李照興(筆名龐奴)合著的新作一無是處呢?當然不。我要說的是在看這本「字典」的時候,我們既不要把它認真當作一本文化字典,也不要太在意那個寫字典玩字典的現代傳統,而該把字典看成一個形式上的方便。二位作者為從「accent」到「zzzz」的每一條目所撰寫的「解說」,原來都是報紙上的專欄文章。字典條目這個形式,給予了作者寫作文化觀察,批評和雜感一個很大的方便,使他們得以用一個字詞去觀照和整理當時的社會現象,並把它們接連起西方流行文化研究的觀點。而採取英漢字典的格式,就更有利於這種觀點的移植和翻譯了。把異地觀念譯入中文處境,將本土經驗歸納成英文單詞,穿插往復於陌生和熟悉之間,英漢字典在二位作者的手裏成了很好的雜文寫作方式。這是一部具備了字典形式的批評雜文集。

不過,既然用得上字典這個類型,還是得讚賞朗天和龐奴的志氣。正如反資本主義要比反賭波更有氣派,寫「遊戲式字典」到底要比寫一本遊戲式電子遊戲攻略有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