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14日星期六

梁文道:忘記香港於是得到香港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在出版商推銷陳慧兩部近著《四季歌》與《人間少年遊》的廣告裏,有這樣的字眼「香港感覺」、「香港風情」。我不知道這是出版社的判斷,還是陳慧自己在寫下這些短篇故事時心裏頭的想法。但這的確令人想起陳慧的成名作《拾香記》,一本在九七談論香港文化與歷史的熱潮之後出版,糅合了一個家族與香港歷史的小說。陳慧就在這樣的環境底下模模糊糊地被建立成了寫香港的作者。可是香港該如何去寫呢?是不是但凡住在香港寫在香港而又無可避免地以這個地方為寫作背景的作者,就是一個書寫香港的人呢?

《拾香記》作為陳慧的第一本書,就得到了市政局文學雙年獎,廣受好評;可是我自己卻嫌它的野心太大。用一個家族的經歷去說一個地區以至於一個國家的歷史,本是現代文學裏的典範類型。寫得精釆可以有雄闊的格局,寫得不好就會沉悶乏味,在家庭的私事與社會的大局之間進退失據。《拾香記》在處理這個問題時用的是一種機械式甚至數字式的方法,先別開生面地用「事」、「情」兩部分去分別開事情的背景陳述和敘述著拾香的死前回憶,再把書中的人物(大多是以一個數字起名的兄弟姐妹,例如「九健」)對應上不同的香港史實、文化氛圍和心態轉移。

看得出來陳慧在資料掌握上下過苦心,不論是六七暴動還是港姐選舉都被羅織進去了。但篇幅不大,又要把一整個家庭和香港數十年的變遷連接起來,就顯得許多地方寫得牽強。又為了要使每一個人物對應某一代香港環境的特殊性或某一類典型,結果是角色變得相當概念化。如果這是一部短篇寓言或者是一個象徵,那當然不錯;但陳慧的寫法卻又很實在,所以才顯得這個篇幅容不下她的企圖。

後來我常在報上看到陳慧繼續用她平淡的語調,努力地寫呀寫。別人寫專欄都用散文很舒快地記下每日所感所想,她就迂迴但也更細心地去把看到的和感受到的畫成一個情境,一段故事。結果反而把香港地的一些人物和他們的感性寫了出來。沒有了精心構築的架構,放棄了鳥瞰香港社會歷史的宏圖,卻得回了實實在在的眾生。在《四季歌》與《人間少年遊》裏,沒有大人物也沒有特別邊緣的底層,都是地鐵裏的乘客,二三十歲正往上爬的白領,墳場管理處的女職員。沒有偉大曲折的故事,也沒有別具深義的暗示,卻總有這個城市某些階層裏常見的錯失,偶爾興起卻也不作風浪的傷感、快樂和浪漫。要不要寫香港,反而不重要了。總有香港讀者在此感到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