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4月28日星期六

梁文道:看不見的腳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現在正是NBA進入季候賽的階段,除了實實在在的戰術之外,一定還能看見精采漂亮的表演動作,例如卡特(Vince Carter)的飛身單手強力入樽。但讓我們想像一下,如果以做出這個動作聞名,但現已退役的米高.佐敦為這個姿勢登記了專利的話,會有什?樣的結果?可能我們再也不能在場上看到這個充滿氣勢的招數,也可能每一個使出這招的球員(例如卡特)都得向佐敦付出一筆特許權使用費。這並不只是一個荒謬的假想。根據舒曼(Seth Shulman)的《知識的戰爭》(Owning the Future)一書,紐約的一家專利律師事務所正主張專業運動員可以為他們的獨特動作申請專利或「著作權」。

前一陣子因為新的版權條例引起的爭論之中,其中一個主要的概念是「公眾利益」。在亞當.史密斯的年代,我們相信一隻看不見的手,這隻手使得一個自私的經濟人在無意之中也能滿足公眾利益。可是在這知識經濟的時代,似乎還多了一隻經濟學家賀曼.達利(Herman Daly)所說的「看不見的腳」,在滿足個人利益之餘一腳踢開了公眾利益。

什?是公眾利益呢?讓我們再回到籃球,這種其發明人沒想到或者沒有去登記專利的遊戲。它今天養活了大批靠它維生的球員、教練、職員和記者。它在一代又一代優秀運動員的手上展現出了無窮的變化,不斷進步。它在一些特定的場合能夠激動人心,團結一個社區、一個城市以至於整個國家。它為無數的青少年提供了絕佳的課餘活動,讓多餘的精力和壓力得以發洩。它是許多地區窮苦人民的上好娛樂,使他們在今天任何娛樂消遣都得付出一定支出的城市,能夠免費地快樂一個下午。想想看,如果當初發明籃球的人登記了專利,所有打籃球的人都要付出一筆使用費,籃球有今天嗎?

在過去十五年,身為科技記者的舒曼不斷追索,找出關於知識產權的諸多案例和大量重要資料,寫成了這本至今為止關於這個話題的最重要著作。頭描述的是一場新的圈地運動︰十萬印度農民要為他們種了幾個世代的稻米付出昂貴的代價,因為一間美國公司宣布擁有該種稻米的基因登記。面臨生命危險的病人得不到醫治,因為他的醫生不敢使用被登記了專利的技巧。學者們無法檢證一種或許可以推進人類知識的重大科研成果,因為關鍵實驗所需的技術已經被另一個行家壟斷了。

難道我們要放棄可以刺激創新的知識產權這個觀念嗎?我們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如何重新界定產權的範圍?我極力推薦大家透過這本書去思索這些問題。

2001年4月17日星期二

梁文道:文化政策不應避諱政治

【蘋果日報-蘋果論壇】在這個時代,尤其在這個城市,主導政府行為與政策形成的主要是一種經濟取向的思維。

於這種大趨勢裏談文化政策,很容易會變成一種檢討現有官辦文化設施和服務,合不合乎成本效益的問題了。如果還想越出已有範圍,說多一點,恐怕也得和經濟發展掛,例如提出「創意工業」和「知識經濟」等名詞為文物保存、增設圖書館和資助藝術活動這些行為開脫。

成立近一年的文化委員會新近出爐的《諮詢文件》,如果擺在這樣的視野底下,就會顯得「陳義過高」,不切實際。因為裏頭提出的甚麼「以人為本」等政策原則,難與經濟思維配合。

文化並非經濟發展

所以,文化委員會最該提出,卻又從未在這份文件裏明確澄清的,就是在它這一堆大理想和研究重點底下,是一種可以平衡純經濟思維取向的另一種看待政府行為與政策形成的方法,一種文化的視野。

早在一九四八年寫成的「世界人權宣言」把文化參與的權利寫在裏面。「聯合國文化及發展世界委員會」,更認可了文化政策是「為了塑造一個適合人類發展的環境所要建立的架構」的一部分。

九鐵要在塱原濕地上建設支線的事件上,主流輿論裏的「要在發展和環境保護之間求取平衡」的觀點,正好點出了這個社會,是如何把「發展」的意義局限在經濟發展之上,而把環境保護等其他重要的人類發展元素排斥出去。文化委員會正該毫不害臊地在重新界定政策思考的高度上,提出文化權利和人類發展的另類觀點。

由此觀之,文化權利可以推動「公民社會」,也藉公民社會得以鞏固。《諮詢文件》對「人權」及「公民社會」略過不表,是最大的缺失。

世上沒有純潔文化

要知道圖書館之所以存在,絕不只是為了使市民自我增值以配合經濟轉型,而且是要讓所有公民有接觸知識和資訊的公平機會。博物館之所以存在,也不只是為了向遊客介紹本地及中國的文化風采,而且是要讓公民有機會去重新思考,甚至再塑造自己的身分和社會整體的記憶。歸根究抵,健康的文化政策,應該幫助公民認識及鞏固自己的身分和權利,讓他們有公平的機會去分享社會的文化資源塑造自己的文化生活。

但這份文件不只避談民主,甚至為了怕惹來政府想控制意識形態,大搞民族主義的批評,乾脆提都不提「政治」這個字眼。

講民主怕政治不正確,講民族認同又怕被輿論攻擊,就變成了沒有政治的文化政策。情形就像高行健訪港,高行健和徐四民都說「文學與政治無關」。但文化真的和政治無關嗎?又真有一種可以沒有政治的政策嗎?香港政策討論裏常見的純經濟導向,就是一種避諱政治的產物,但所謂的「純經濟不政治」本身就是意識形態。文委會諮詢文件在政策原則上的不明確,和政治立場上的含混,也就是這種意識形態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