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變是最與自身血肉相連,卻也最不屬己的異物。
聽取醫生的診斷,是每個人必須經歷的一次學習。學習對自己感到陌生。電視裡常有氣急敗壞的末期癌癥病人向醫生大吼:「你能不能幹幹脆脆、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他們總不明白,疾病是以陌生文字寫在肉體上的銘刻。
好些動人的疾病文學,像西西,或蘇珊·桑塔格,對我而言,無非是面臨生命最後光景時,對那巨大沈默領域的翻譯(儘管她們宣稱要還疾病一個本來面目)。在這個意義下,疾病作為生命的終結者,其實包括了兩個層面的意思。它當然摧毀了自然生命,也標誌著半生經營下來的意義和文字之片斷流失。
祖母垂危之時,我警覺到「病也有它自己的歷史」這回事。醫生在巡每張病床前,根據床前一塊記事板,推斷病人目前的病況。有時也向親屬探問病者過去患病的情形,以及家族的譜系。
病有它自己的時間、自己的疆域,像一個個國家,在人體上展開它們的統治。病歷是一幅歷史地圖。
醫學和它的體制向我們陳示,那種種的專技語言,在我們身上擁有主權,世代相承。正如我們是祖先的血裔;我們的分裂,我與自我並不明了的那一部分的鬥爭,是在我出生以前就被註定的。
皮膚敏感
幾乎是見證我一生的疾病。我一直相信是摸過蜈蚣之後,才感染上這種令我會在半夜因痕癢而跳起、抓得皮破血流的頑癥。
它漸漸地終止了我幼時那殘忍嗜血的興趣。因為當時只要一觸摸海水、植物、爬蟲和各類昆蟲,我的手掌背面、四肢關節就會長滿可怖的顆粒和水泡。此前,我大量製作昆蟲標本。以鐵絲貫穿蛙身成一十字架。蒐集各類小生物和它們的天敵,把它們關閉起來等待次晨出現的場面。用石塊砸碎蛇頭,揮舞蛇身,鮮血向四處灑落。掘出犬屍,試圖炮製標本……
我相信那是天譴。說起來,第一頭死在我手中的動物是一隻貓,那時我才四歲。
令人意外。我越大就越喜愛各種生物,到現在,我擔心自己會踩死一隻螞蟻。這是無意的轉變,卻積下了恩德。皮膚敏感已漸漸離開我的身體,現時每年只發作十多日而已。
皮膚敏感是季節性的,在重大的天氣變換下(尤其是滯悶梅雨天來臨的前夕)出現。發病的時候,好些海鮮、水果是吃不得的。它是「我」與這自然世界的直接橋樑。
內傷與支氣管炎
基本上,在中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已經不太有打架的需要。但有一趟,一群中學二年級的混蛋對我太不尊重。我在放學鐘響不久後,就趕到教室門口截住他們。混戰中,我疏忽大意露出破綻,被人一拳擊中胸口。那一擊令我幾乎喘不過氣,現在已成為風濕痛的區域。但打傷我的那人,也被我的反射動xix作打中,歪了鼻樑。鼻樑沒歪,唇邊沒有明顯傷痕,是我多年來引以為傲的。不過,我懷疑自己因此患有內傷。
直至回到香港以前,我的喉嚨都不算好。最常有的情況是聲線沙啞,逐漸發展成咳嗽竟日。有時,幾乎兩片肺葉都同時震動,隨著深入的咳聲破裂。
音量大,說話慷慨激昂是我的特色之一。小學的時候,我因此獲選為每早升旗典禮的司儀。隨後的各種辯論、演講和朗誦比賽中,我憑這本錢也拿下不少分數。到了中學,由於操行問題,我在司儀遴選的最後關頭被踢出局。但沒什麼好可惜的,因為我已有另一個途徑表現自己。在一群男孩中,聲音有助於領導地位的取得。打架的時候,我總能在對手叫罵時保持沈默,直至出拳的一刻才大喝一聲:「幹你娘!」我自覺這是很嚇人的。
轉捩點在臨返港之前,又一次喉部損傷引致支氣管炎。經過一個月的痛苦,我開始學習較為溫柔地說話。現在,我仍在一點點地嘗試、變化。
靜脈曲張
我唯一的手術經驗,是放去陰囊內曲張靜脈的血液,和某程度的血管切除及結紮。
最初,我以為是小腸疝氣。看到那拖長脹大的左陰囊,我並不太擔心,直至感到行動不太方便。後來醫生告訴我,通常是產婦的雙腳和男人的肛門才會出現這種癥狀(肛門的靜脈曲張就是著名的痔瘡)。他認為即使沒有大礙,也最好切除掉那些腫脹的靜脈血管,因為我的生育能力或許會受影響。
這麼罕有的例子發生在我身上,實在有點了不起的感覺。生殖力嗎,我不覺得算什麼。男子中學一年級生的性幻想裡,我試圖以自己未有陰毛去說服女老師和我發生關係。在沒有傳染病的世界裡,不育實在美好。
可是大家都知道,在印象中生殖力與性能力是緊密鄰接的兩個範疇。男人對不育的恐慌多少連帶著性方面的陰影。「不行」是一個語帶雙關的暗示。
或許沒有人會相信,可是我真的不怕喪失性能力。對於控制慾望,我非常在行。想進入天主教會擔任司鐸的想法,一直縈繞著我。我的意見是,即使不做神父,哲學家或要幹大事的人也應該禁慾的。事實上,我的病因之一或許就是花了太長時間在跪著祈禱和冥想上面。
手術後,住院期間有很多朋友來探望我。我愉快地與他們的鄰床交談,親吻過兩個帶著善意看我的女孩子。其他時候我讀卡夫卡,看完我能找到的所有他的作品,對他的第一個印象是那麼好,那麼歡快,潔白幾至於透明。出院之後,我第一次相信自己的容貌可以不必猥瑣、兇狠;或者令人以為我喜好沈思那麼兩極。可是我的傷口仍有些疼痛,所以不能參加彭錦耀的舞蹈課程,只能去陳炳釗的戲劇班。不久之後,在朋友的鼓勵下,我開始投稿,把我的靜脈接到報紙的文化版上。而我自己卻是那麼幹凈。
精神緊張
高三畢業之後,我考不上大學,停學一年。那一年裡,我會靠在地鐵站欄杆邊喘氣,直冒冷汗,呼吸困難。好幾次我以為自己會死在路上。
第一次的事故發生在1989年高考世界歷史科的考場。突然的胃抽筋令我不能繼續持筆,場上監考不大關心我的情況,也沒有提出什麼特別措施。我只有挨到火車站,想搭乘火車去旺角會合我的朋友。該日五四,學界有一趟遊行。我卻蹲在車站的男廁裡,無法把握自己的狀態,不能判斷該嘔吐還是透過直腸洩出不快。我只好站在一格便坑打起氣功,以助自己平靜下來,別人都把我當作瘋子。額上冰涼,整件上衣卻已被汗濕透,我知道得立刻趕去醫院,所以叫了輛的士。
在威爾斯親王醫院的急診室等候了半小時,我暗忖自己會在那排長凳上完蛋,撞向右邊那位女士。結果沒事,因為家人到了之後,循例先把我臭罵一頓,我整個人瞬即平穩下來,一起討論事件的前因後果。可憐我的女朋友還在旺角等我,等了兩小時,那時我們都還不知道未來一年會是那麼難受。
後來,我幾乎每個星期都去看醫生。他們最初的診斷是胃抽筋,後來就只給我一些維生素丸,騙我那是有用的好藥。我完全明白自己的病是疑病癥,我也知道自己的精神壓力太大。但是在戲院內我會無法呼吸,半夜會突然從床上直板板地坐起,甚至走著走著可以無力得幾要跪倒地上。這些感覺那麼真實,令我醒悟到我不能再靠西醫西藥,我給自己發明了一種藥,就是一種運動飲料「寶礦力」。在那一整年中,我每發現自己身體不適,就喝寶礦力,它簡直是領受了魔法的巫藥,藥到病除。
或許因為身體,在所謂的文化圈中又算是新人(雖已寫了一年多兩年的稿,但真正加入群體活動還是不久之前的事),那一年裡,我很沒有自信心。記得在客串一個演出時,我需要脫剩內褲演出。開場前半小時,我急急跑到廁所內換上一條新的。還好我有許多朋友(雖然很少見面),他們實在是仁慈的人,扶了我一把。
有一回,其中一位找我不曉得幹什麼,被家母截下電話。她似乎不太客氣地叫他不要再找我,因為我要準備入大學的考試。他當晚和我的父母討論了半小時,三個大學畢業生為了我的前途,辯論大學的重要性和其本質,令我尷尬。但是我很感激,他實在是一個好朋友。我想,我不該常說他的壞話。
1989年,我參加了一個實驗劇場的演出。其實是段美好的日子(對我而言,世界似乎是新的),我在暈眩、冷汗和興奮中度過窩在黑暗小劇場的每一天。第二次百萬人遊行當晚,我要回去排戲,既然下午有空也就到中環走一遭。事後我寫過一篇文章,試圖理性地解釋為何我在遊行中途離開。當然群眾運動的本質,突然具體地樹立眼前,是使我很緊張、難受,不得不走。但如果不是本來底子就差,那一天我又會不會那麼不舒服?那一年來的虛弱對我的政治表現起了什麼作用?這是我到現在仍無法解釋的。只記得那一天,走到現在的利寶大廈前一條街時,我就按著其他人的肩膀,離開人群,扶著欄杆和路障走下地鐵站。
尿道拉傷
到底,我算不算有女人緣呢?這真是一個令人緊張的問題。許多相士、算命的認定我有桃花運,不錯,可惜我不信玄。事實上,桃花運的所謂「桃花」並不一定像我們想像的那回事,通常它指人緣好,這我就不敢不認了。眾多我看過的算命師中最準的一個,楊大師,斷言:一、我不得在三十歲前結婚,否則會有四個太太,前三個死光,最後一個伴我終老。二、我的老婆要不比我年長三四歲,就是比我小四五歲。
所以,我對比我年長或年幼三、四至五歲的女人很感興趣。我喜歡那種很活潑,喜歡笑,通常被指認為「男仔頭」的女孩。在「陽性」的外表下,我以為她們是最嫵媚的。且若比我大又或比我小到某種程度,我就會更加註意,至少要和她們做朋友吧。目前我打算要和她結婚的女孩,就是這種類型。只是她的年齡未符合命理大師的要求,若遇見合格者,我會介紹給大師鑑定。
有趣的是,自小學以後,我的容貌就可以「每況愈下」來形容。有一段日子,我很為自己難看的外表傷感。所以當時我對自己的頭髮採取放任態度,配合頂下的五官分佈,算是一種自我戕害式的毀容。我認為這是自己無法成功發展某些戀情的絆腳石,看相佬真的懂「看相」嗎?然而,上主總會成全他忠實的僕人,年歲漸長,自信心也逐漸增加,原來巨石也不外一粒細沙。去年看到福柯的傳記,原來他在三十多四十的年紀,還在為自己「不夠美麗」而難過。四年前,又有人以電腦紫薇鬥數替我排了一個命盤,指出我的腎臟和泌尿系統會出毛病,原因是我「與異性有緣,縱慾過度」。果然在三年前,我在小便中發現一兩滴血液。雖然後來再也無法在尿液中見到血滴,可是在使用過的避孕套中,我見到一些淤血絲塊。我的伴侶和我都很擔心,這時我已真正關心性方面的問題,但我更害怕自己的前列腺出事。
檢查過後,方知是虛驚一場。原來只是尿道拉傷,可能是操勞過度或暴烈使用的結果。醫生婉轉地囑咐我「儘量停止」勃起一段時間。唉,做人還真難。
內耳不平衡
大約在高三的時候,我寫過一篇小說,《我的左傾》。第一人稱的敘述者有一種奇怪的體驗,他總覺得自己工作的桌面向左微傾二三度左右。這算不了什麼很厲害的傾斜,但因竟日坐在桌前,這個幻覺似的感應越來越實在,而且由臺面擴散到整個房間了。換句話說,他只要一踏入那個房間,就會感到世界整個地向左傾斜兩三度。
在那篇小說裡,我把我親身的體驗提出來探討。當時我還在構想另一個劇場作品,必須全室(包括舞臺觀眾席)傾斜,不必太多,兩三度就好。隨著時間的進展,希望會造成愈發強烈的感覺,在觀眾步出劇場門口時達到高峰,因為他們突然要調整自己對空間感覺上的誤差。
三數月前的一個晚上,我站在家中書櫃前面看書,整個人像觸電似的,突然天旋地轉地往左面暈倒,幸好我抓住書櫃板緣。狀況持續一週,我終於去看醫生。結果和我料想的一樣,是「耳水」(內耳)不平衡。
雖然沒有明顯的證據支持我的想法,但是我把當年的奇妙經驗想像為「某種」內耳不平衡,或多或少會與最近這一次病癥有血緣關係吧。
後記:左腳扭傷
有一種哲學,我稱之為慾望哲學,因為它服膺於慾望的邏輯。阿多諾、馬爾庫塞、福柯、巴塔耶與德勒茲都是慾望哲學家。但我以為尼采和黑格爾才是慾望邏輯之發展巔峰。權力意誌和絕對精神是兩位一元論者圖謀世界的最大慾望表現。根據我毫不嚴整的印象,最縱慾的還是黑格爾,因為他的樣子看來比較冷靜,這要比冒著狂熱眼神的尼采狠多了。
信服慾望哲學的人同時相信自己、相信血統、相信天賦,他們命定是貴族。正如荷馬史詩的世界,一個「好」人可以在一夜之間因為家產傾盡而成為「壞」人;我們也不要和喪失信念與能力的人做朋友。記得大約在兩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我記敘自己由泰山歸來的心情:「直至登上玉皇頂,才明白何為'會當
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原來不是泰山太高,只是旁邊的丘巒太矮。」
所以他們是快樂的、健康的。正如希臘人在藍天碧海之前,耀眼陽光之下,毫不畏懼地赤身露體,競相在沙道上奔馳。尼采說得對,蘇格拉底以前的希臘人強健而樂天。他們絕無顧忌地坦身露體,在別人嘲笑自己以前先行自嘲。因為他們要在被人掌握前先走一步,摧毀已成的自己。這才是慾望邏輯的真諦。
聽說浪漫主義時期的文人對於疾病非常沈迷,因為病能帶來一種新的體驗。我贊成。在左腳受傷的頭幾天,對地面的起伏變化,我非常敏感,些微的歪斜都會令我抽痛。日常隨意跨過的平路這時成為才步難行的星宿海。病變確能開發出陌生的自己,增加自己與世界關聯的新路向。所以,病或許能取代「真/假」、「內/外」成為一組描述和構建自我的新範疇。創生新我也是慾望邏輯的前提。
尼采曾說:「真正的哲學家不追求女人、國王和利益,反過來,真正的哲學家會被這三件事追逐。」事實證明,若非尼采不是真正的哲學家,就是他錯了。不論如何辯解,我以為慾望邏輯始終是預設了缺陷的邏輯。慾望的指向是缺陷之得到填補。
今天,我是不大喜好這套了。隨著閱讀興趣的轉移,我寧願稱自己是亞里士多德和儒家的信徒。所以我不再向新認識的朋友解釋梁文道並非一個筆名,就讓這誤會繼續吧!至少
我還未提出要「文起八代之衰」。我也很樂意向人解釋我的藏書印為何是「為己之學」,那是孔子的話:「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於是,撰寫病歷是在「毀滅舊我--創造新我」和「完善自我」、「成己達人」之間擺盪。在此,我目睹自己對自己下的工夫,我看到坦白和杜撰的技術,雖然表面看來都不外一種時間上的積累。
2000年12月1日星期五
梁文道:我的病歷
2000年11月30日星期四
梁文道:工運中尋求文化因素
【蘋果日報-蘋果論壇】已經結束的「工人大笪地2000」,可能是本港歷來標榜「工人文化」的活動之中,最有規模最為全面的一次盛會。這個由本地多個組織、團體及一些外來嘉賓樂隊協力促成的活動有演出,有展覽,也有錄像放映,還有多個工作坊和集會。甚麼是「工人文化」?這類標榜工人文化的運動意義何在?
講「文化」是六十年代之後的同性戀運動、綠色運動、女性主義運動、青年運動、反戰運動和社區運動等「新社會運動」的特徵。這些新社會運動強調意識的變化,社會心態的更改,文化自然是一個重要的戰場。大異於如傳統工運那類以利益再分配、政策再制訂為重點的老式社會運動。也因此我們很少看到一些傳統的工會組織有興趣栽培所謂的工人藝術家,搞「工人劇場」。
通過文化建立尊嚴
在這樣的背景下,要談工人文化就必須兼及「運動的文化」及「文化的運動」等兩個層次。先說「運動裏的文化」,是要以文化媒體為手段,鞏固運動的基礎和促成其既定的目標。
「文化的運動」則是把工運帶進文化領域,為工人運動尋求文化表現的運動方式。就像同志運動以同志電影為手段,在社會的文化戲場上作戰,爭取對性取向新社會運動一樣,透過文化表現去建立工人的尊嚴及其文化生活的正面價值,並且改變社會對於工人(特別是邊緣勞工)的偏狹印像。
「工人大笪地2000」這類活動可說是兩面作戰,既要在已有的工運內培養使運動壯大成長的文化因素,又要在現存的文化媒體領域裏劃出新的疆界,正是路漫漫兮其修遠。但在期盼有一天或許會有一個工運版林奕華在大會堂開足十場工人劇場之前,我們不得不面對以下幾個問題。
工人文化資源何在
首先,正如浸會大學的梁漢柱在一次論壇上提出的,香港的工友究竟願不願意承認工人的身分,又是否能為這個身分自豪呢?另外,我們有沒有一個像英國那般長遠而自成一格的工人文化傳統呢?如果沒有,工人文化運動的資源在那裏呢?是否就是常被視為粗俗不具主動表現性的香港大眾消費文化呢?目前參與工人運動文化的朋友,不少是「有文化」的知識分子,他們如何能很自覺地介入這種局面?而且香港的文化政策向來有嚴重的「精英」「教化」傾向,資源上是否有利於工人文化活動?會得到批准嗎?
在中文語境下提倡工人文化,會不會令人聯想起中國共產黨那種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的意識形態呢?今天的中國可能正是最需要工人文化運動的地方,這場運動往中國串連的同時,如何迴避官方所謂的「工人文化」的扭曲,維持自身的自主性,是一個很大的課題了。
2000年9月12日星期二
梁文道:文化政策缺席選舉
【蘋果日報-蘋果論壇】或許很多人已經忘記,這一次的立法會選舉是政府「殺局」,拆毀了市政局和區域市政局之後的第一次立法會選舉。這是有多年歷史的「三級議會」制度崩解之後的選舉。我們可以從這一次選舉看出政府「殺局」,到底殺掉了些甚麼,同時總結一下「三級議會」時代的政治遺產。
市民參與空間縮減
還記得一九九九年中,當政府執意解散市政局和區域市政局這兩個民選議會,把權力收歸中央的時候,藉口之一正是這樣「可以更好地監管」。而所謂的「監管」,不外是指政府本身對該等政務的掌控,和立法會的監督。於是原來交由兩個市政局制訂政策,兩個市政總署負責執行的工作,現在分別撥給了食物環境衛生署及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政府的掌控大大加強,但市民的參與空間卻急劇縮減。
可悲的是,立法會在人手編制和預算沒有相對增長的情況下,自然無法代替前市政局監督環保及食物衛生與文康事務的職責。關於這點,大家只要看看「殺局」之後的立法會,到底對這些方面作過多少次質詢就知道了。所以「市政局做得到的,立法會一樣做得到」這種論調,只是胡謅。
再看此次立法會選舉各個候選人的政綱,除了一向關心文化政策的何秀蘭,和剪綵剪上癮的前民政事務局局長藍鴻震之外,就再沒有人把文化政策此一市政局時代的重要領域納入政綱。可見政府殺局,各大政黨政團在一時的爭論過後,同樣也很配合地「善後」。
市政局和區域市政局曾一度被視為政黨們培養第二梯隊力量的溫。有關政務的議題在此次選舉的缺席,反映了所謂的年輕一代還無法登上大台,影響黨內主流派操控的立法會競選策略,尤民主黨為甚。
政黨忽視重要領域
另一方面,這也顯示了香港各個政黨的基本性格。試問一個負責任,對政策有通盤且融貫的理解和藍圖的政黨,怎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因為某個範疇現實的政治舞台消失,就放棄了相應的發言領域?很多人都批評香港的政黨只是反對黨或保皇黨,既沒有做執政黨的能力,也沒有執政的雄心。也有很多人為他們辯解,指現在的政策架構根本只能迫?韞L們當反對黨。
但問題是,在還有市政局和區域市政局的年代,各政黨明明握有制訂政策的權力和本分,卻不是甘於單純的監督,讓權於兩個市政署,就是跑去搞所謂的地區工作。現在看到他們這般有始無終,輕易地放棄了以往自己黨團有這麼多人投入的領域,我們也實在不用奇怪。
2000年9月3日星期日
吳明林、梁文道:看漫畫還是讀漫畫﹖
【星島日報-愛書才會贏】梁﹕香港的漫畫市場確實古怪﹐所謂的主流與另類之別不僅是風格﹑內容與意識形態的分別﹐而且是發行網與零售點的區別﹐其差距之大幾乎使另類漫畫變得不像「漫畫」。像這回我們介紹的劉莉莉與黎達達榮﹐他們的作品固然不能在街邊報攤上﹐與肥良牛佬馬榮成等一眾標準港產薄裝漫畫並存。甚至在入貨種類較多的漫畫專營店裡都看不到他們的作品﹐雖然這些店已經比較肯入一些口味比較特殊的日本漫畫。
要看這批香港優秀漫畫家的作品﹐你得去書店找。正如劉莉莉所說﹐看她們的作品的人大都是看「文字書」的。這麼看來倒也沒錯﹐因為你實在不能用一般翻看漫畫的節奏與心態來看玩弄事技巧的黎達達榮﹐和女性火力猛烈但又細緻感人的劉莉莉。她們的漫畫﹐要讀。
吳﹕漫畫真的很少接觸。年輕時看的是嚴以敬的政治漫畫﹐近來則是尊子和馬龍。
我喜歡的倒是豐子愷久經世故的抒情畫﹐一句話﹕耐看﹔豐先生的漫畫最近擺滿了書店﹐愛書人何妨搜購幾本﹐孤寂時翻翻﹐傷心時也翻翻﹐應該是抒解愁困的清涼劑。
不過﹐我真要多謝梁文道介紹我看劉莉莉和黎達達榮的另類漫畫。原來真的可以這樣「另類」﹐尤其劉莉莉﹐以特有女性的筆觸和角度看問題﹐使我心懷開敞﹐獲益良多。
按興趣讀書﹐當然比為了有用之用而讀書強得多﹐但先決條件還是要開放心懷否則無從領略箇中妙處。
2000年8月28日星期一
梁文道:特區管治實施暴政
【蘋果日報-蘋果論壇】入境處縱火案件被董建華及政府官員,譴責為不能容忍、不能接受的暴力行為。梁錦光因公殉職,以最高榮譽規格下葬,被譽為「公務員典範」。在刻意營造的烈士光環效應遮蔽下,同一個政府幾乎同時拘控五名參與六月二十六日於政府總部門前和平示威的學生。
壟斷武力合法使用
當日在場的警員如何違反,如沒有事先口頭警告,在兩呎不到的距離以胡椒噴霧攻擊示威人士,事後又沒有協助傷者清洗眼睛,全港電視機前的觀眾看得清清楚楚的。請問這算不算是不能容忍不能接受的暴力行為?難道那些蓄意傷害和平示威人士的警員也是「公務員的典範」,值得政府特意維護,且進而加害當日原為受害者的學生?同是暴力行為,一次受害有公務員的份,另一次則是由公務員行使暴力,何者更不能容忍呢?
韋伯對政府有一個相當經典的定義:「它在給定的疆域內享有對所有其他社會機構的權威,而且有地壟斷武力的合法使用」。換句話說,政府在其治下的土地上,是唯一有權合法行使武力行使暴力的機構。這確實是現代政府的特點,我們可以看到在現代國家的建立過程中,原本可以被接受的各類私鬥,被各國禁絕;而各種各樣的武器則漸漸受到政府的管制。問題是,民間有甚麼理由要交出刀劍槍炮,由政府掌握一切的武力呢?原因就在於大家主動放棄使用武力的權力,可以免卻各種暴力帶來的恐懼和傷害。而唯一掌握武力的政府,則可以合理地運用它,來保護其治下的人民。這也是政府的存在理由之一,所以韋伯視之為對政府的定義。
一個合理而負責任的政府必須明白,它使用武力的權力不是神賜的,而是來自於人民的讓權;所以該有一套透明公開而且理性的程序及準則,讓人民監督,並且隨時向人民交代。香港市民最常接觸到的政府武裝力量就是警察,最容易惹人議論的也是警察。所以特區政府也必須有一套完整的警方武力使用守則,並且將它向市民公開;每當有市民投訴或關注其武力運用的時候,它都應該開誠布公地徹底檢討。這是一個現代政府的責任。
政府處理「六二六事件」的手法,先是閉門檢討,內部調查(港府以警員調查警員的形式來處理投訴,已遭聯合國人員抨擊為不夠獨立性),繼而由保安科含糊回應,如何能令人信服?美國近年來發生數起警察使用過度武力事件,尤以「金恩」一案為最。其中沒有一次不掀起民憤,沒有有關人員不丟官、不受罰。
誰應為事件負責任
港府不僅沒有任何人負責,還惡形惡相地回咬一口。政府沒有勇氣承擔不合理使用武力的責任,保安局局長葉劉淑儀居然還在八月二十三日訓斥學生「已經是成年人了,要有勇氣為自己做的事負責任」。如果當學生是成年人,警方又為甚麼要致電被落案學生的家長,叫他們要孩子「唔好再搞?禳v?濫用暴力,加上這種幾近黑社會的恐嚇,港府施行的是名副其實的暴政。
「六二六」這種由政府製造的事件,才是真正「不能容忍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