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18日星期日

梁文道:狼真的來了


外國勢力真的來了。

「香港法學交流基金會」召開記者招待會,宣佈去信聯合國秘書長,指控美國參與香港暴亂。他們展示了兩項證據。其一是近日建制派圈子中廣泛流傳的一張相片,顯示一群人夜晚在公園聚集,他們認為這是美國在港「訓練中心」的活動。另外一項,則是郭文貴和梁頌恆的視象通話影片,在這條片子裏面,郭氏提到了美國總統特朗普的密友班農將會全力支持後者活動的消息。如果不是「香港法學交流基金會」諸君表情如此認真,整個記者招待會的場面又這麼莊嚴,我還差點以為這是一個鬧劇。想想看,美國花了這麼多人力物力在香港指導和組織示威者的行動,居然連個秘密聚會的場地都沒有,搞到要和大媽搶公園開培訓班,這難道不是一個喜劇片裏面才會出現的情節嗎?再說郭梁那段通話,假如郭文貴的言語這麼可信,到了一個可以拿去送交給聯合國當證據的地步,那 「香港法學交流基金會」是不是也要同時相信他之前對王岐山副主席的一連串指控呢?

其實若真要指控美國,香港建制派這一天最應該做的,是去美國駐港領事館正式抗議,要求美國總統特朗普為他一連串關於香港局勢的推特道歉。但是非常奇怪,直到執筆此刻,我好像還沒有見到本地建制派有任何一人出來譴責美國總統近日對香港事務的公開干預。須知特朗普不止建議習近平主席私下會談港情,甚至勸他本人最好親身上陣和香港的示威人士見面。光是這樣指手畫腳也就罷了,沒想到他還直接把香港問題和一連串的中美貿易談判掛上了鈎,直接挑戰中國主權。除此之外,美國國會復會之後,很有可能提前討論《香港人權與民主法》, 其中甚至警告香港若就基本法第23條立法,美國政府可以終止《香港政策法》,連帶的效果就是不再承認香港作為獨立關稅區的地位。基本法第23條立法是香港特區政府不可推卸的憲制責任,現在美國居然把這件事情當做籌碼。什麼叫做外國勢力?這就是擺在陽光下最赤裸裸的外國勢力了。香港建制派何必總是捨易求難,幹一些在公園人群相片裏面辛苦辨認美國中情局探員的事呢?

為什麼美國膽敢這麼公開地干預香港事務?理由之一,自然是因為在中美新冷戰的局勢底下,香港是一張被特區政府送上的好牌。另一個理由則是因為香港的特殊地位,使得它一向都是各國利益所在,難免外國勢力介入。事實上,比起特首林鄭月娥眼中的眾多「廢青」,美國才是當前香港問題更大也更危險的「持分者」。

首先要搞清楚,北京對於香港問題應有一個心理死線,那就是10月1日建國70周年的大日子。很多論者指出,假如到時候香港的情況還沒有平息,甚至在10月1號當天仍有過百萬人規模的遊行,那麼中央的顏面就很難看了。很多人以為這只是一個單純的面子問題。但事實上,這個所謂的「面子」還是一個非常實質的裏子,因為它根本就是統治權威,是人民服不服管,順不順從的關鍵。面子受損,那就表示這個權威的一角開始崩裂,牽涉到整個政權的合法性。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央政府決心在10月1日前平緩香港局勢。但它手上有什麼工具呢?曾有人認為,時間就是不錯的工具。隨着時日日久,也許香港市民就會疲倦,覺得反正上街也沒有用,乾脆回去過好日常生活算了。又或者9月開學,學生忙得沒有時間校外活動。可是目前種種跡象卻顯示,對特區政府極度不滿的市民簡直是越戰越勇,他們根本不是為了有用才上街訴求,反而是覺得無論如何都不會有用而出來「攬炒」。至於9月開學,則極有可能是罷課的開端;青年學子不必只在網上溝通,還能天天當面聚會,在校園內製作標語道具,說不定還會引發警察進入校園「平暴」等更大的衝穾。

如果特區政府自己搞定,那當然最好。可是萬一不能(目前看來也的確不行),那麼中央政府就真的要出手了。大家最關心的,自是駐港解放軍部隊會不會出營入城。不過我們都曉得,解放軍駐港部隊司令陳道祥少將,曾向美國國防部亞太安全事務首席副助理部長海大偉表明,解放軍不會介入香港當前事務(這就說明了美國確實是香港問題的「持分者」)。那麼接下來還有什麼選項呢?目前駐紮在深港邊境的武警部隊,確實是一個可能。武警部隊直屬中央軍委領導,理論上可以視同軍隊,但職能名份又和解放軍不同,頗有可操作的模糊空間。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一方面讓武警入港,同時又能盡量降低國際社會(尤其是美國)的反應了。首先,我非常懷疑武警部隊會不會真在香港執行武裝鎮壓任務。說不定只需大批裝甲車進入香港各區,心理震懾就已綽綽有餘。真正髒事最好還是交回給香港警察自己料理,以此向港人及國際社會凸顯中央武裝力量威武文明之師的形象。

接下來無論是武警進城,還是真的動用駐港解放軍,事前也都需要宣傳和公關上一定時間的鋪排。今日回看,7月1日示威人士衝進香港立法會那一天,應該就是這場公關輿論戰的開始。在此之前,就算發生了200萬人的大遊行,香港這方面的消息在內地也都還受到嚴格控制。但接下來,大陸民眾能夠得到的消息就越來越多了(當然是經過過濾的消息),再加上防火牆以及輿論機器的開動,不只官方的定性一路由「港獨暴動」上升到「恐怖主義」(恐怖主義這一點是對國際社會說的),民眾的情緒更是逐步高漲,直到《環球時報》記者付國豪在機場被打,達致高潮。那一兩天是香港過去兩個月來最危險的時刻。中央武裝力量固然如箭在弦,此時發動,對照大陸洶湧民情,已經可以對外用「非常節制」形容。更可怕的是當天同時傳出中美貿易談判利好消息,原定加徵關稅可以延後到12月中旬,特朗普更用媒體放話和推特表明:1. 香港問題複雜,希望解決時不死傷。2. 香港問題不能夠算到他的頭上(這句話並不單是說給中國人,更加是說給他國內政敵)。

然而政治的事情,一日都嫌太長。不過兩天,「英雄」付國豪的消息被中央急速降溫,大陸關於香港的輿論受到一定控制。另外,可能是受限於大選壓力,特朗普居然又擺出一副要把香港問題拿出來好好再談的姿態。這一切到底說明什麼?那就是「外國勢力」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跟香港建制派拿來推卸責任的那種藉口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而香港反建制市民也不應該把希望寄託在這些各懷鬼胎的政客身上,他們隨時能把你拿去交易。沒有多少人能確定眼下死結如何解開,我只知道香港還在懸崖邊上,並且越走越是凶險。

2019年8月11日星期日

梁文道:原來真的只是做夢

獨立調查委員會之所以難產,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理由,是因為體制的習慣,這些委員會必須要在它所調查的事件已經告一段落之後,才有可能順利開展工作。然而,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卻是當前各種社會運動的主要訴求,成為各種和平集會以及勇武暴力不可止竭的原動力。想要打破這種僵局,有些朋友建議中央政府乾脆採取最有效卻也最劇烈的手段,那就是先讓現任特首林鄭月娥下臺,舒緩民怨,再在半年內安排一次補選,讓新任行政長官宣佈啟動獨立調查委員會,給香港一個重新起步的機會。不過我們都曉得,比起現在就推出一個獨立調查委員會,這個做法更是天方夜譚。

我們要從中央政府的角度來看,九七回歸之後,首任行政長官董建華先生因為「腳痛」,已經沒有辦法完成他的連任任期。第二任行政長官曾蔭權先生中途補上,而且順利連任,但卻在做滿第二次任期之後入獄服刑。第三任行政長官梁振英先生,則根本連參加連任選舉的機會都沒有。二十年一轉眼就過去了,好不容易我們迎來了第四任行政長官林鄭月娥,她怎麼能在任期還不到一半的時候,就因為大規模的抗議而去職?這叫中央政府情何以堪。難道三屆中央領導人全都看錯了人?都不懂得怎麼樣順利處理香港?如果真的這麼做,那已經不是個別領導人是否英明的問題了,而是整個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政府的權威和能力的問題。如果小小香港都搞不定,將來又怎麼處理統一之後的臺灣呢?更嚴重的是,假如平民百姓一不高興,接力賽似地遊行示威,然後政府領導人便要下臺負責,這對內地其他地區又會造成什麼影響呢?

不過話說回來,林鄭月娥沒有政治智慧,甚至連基本政治判斷力和應對危機的能力都很欠缺的毛病,經此一役,幾乎已經是一個基本共識了。要繼續用她來治理香港這麼一個高度敏感的國際金融中心,中央恐怕是沒有辦法放心的。再加上她之前犯下這麼重大的政治錯誤,就算按照內地官場的邏輯,也不可能不用她負上半點責任。所以我仍然認為,在可見的未來,她遲早要成為一個虛位特首。治港的實際權力,可能會交到行政會議,更可能會轉交給中聯辦等第二梯隊。可中央政府若要香港長治久安,就不能不繼續追問,當初到底是誰一力舉薦林鄭月娥?為什麼各種渠道在三個月前都還沒有辦法收到足夠可靠的信息,讓中央準確預判今日的情況?

一來是哪怕將來不掌實權,現在也有責任制止危機的擴大,二來是為了回應上述問題。所以特區領導班子和建制勢力的代表就不得不走出來,一方面提出對策,讓心懷不滿的市民大眾看見未來的方向,願意安心回家。另一方面則面對公眾,把他們向上報的答案公開再說一遍;所以就有了林鄭月娥在8月9號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以及一眾建制派人士的公開發言。他們到底會提出什麼妙策?又會給出什麼我們此前從未想過的答案呢?其實我們根本不必抱有太大的幻想,他們提出來的東西絲毫不讓人意外,那就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去兩個月對他們而言,還真的就像做了一場夢似的。

林鄭月娥解決當前問題的辦法,就是一切如常。如前所述,獨立調查委員會自然是不可能的。其他一切,都只能遵循政府機器和建制派這麼多年來的核心思路,那就是以經濟發展回應所有政治和社會的紛爭,把所有問題都化解為經濟成長的問題,讓大家知道再鬧下去是沒有好結果的。就連修辭上也都跟二十年前一樣,無非就是要大家放下歧見向前看,對於自己的剛愎和愚蠢所造成的危局沒有絲毫歉意。

至於葉劉淑儀議員和葉國謙議員在電臺接受採訪時,所說的大概就是他們會向北京反映的意見了,基本上完全緊跟香港建制同溫層對一切大型政治紛爭的既定思路,把所有事情都看成是「海外有組織勢力」動員的結果。近日世界各地的社運組織都在討論,要「向香港學習」搞運動的新方法。還有不少專門報導社會運動的記者,來到香港研究示威者組織和制定策略的機制。但非常強大的建制同溫層當然看不到這些東西,他們甚至連任何人都能公開見到的網上討論都看不到(或者假裝看不到),也就是連「理解你的敵人」這個基本原則都忘了。所以他倆才會指出,示威者懂得在圍堵稅務大樓之後的第二天跑去道歉,是一定有人教路的高招;AirDrop和Telegram是沒有外人指導,年輕人不懂得使用的高科技技術。

也許眼前一切亂象,終將兵疲難興。但看林鄭月娥解決眼下問題的對策,以及本港建制同溫層對於危機成因的解答,我敢大膽預測,未來香港如果沿用他們這種思路繼續管治下去,要不有更大爆發,就只能是持續衰敗。

2019年8月4日星期日

梁文道:撕裂2.0

我家附近常有野豬出沒,雖然地處新界,但我們這裏可沒有什麼「野豬隊」;相反地,鄉民一直都和野豬相安無事,任由他們在村裏散步。有些老一輩的原居民甚至會向茶餐廳收集麵包皮,每天清早去山邊尋找野豬的蹤跡,餵養牠們一家大小。前陣子,我在臨近一條公共屋邨的小公園看到幾個警察手持盾牌,神態緊張,原來有人報告野豬出沒,要求警方處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要抓那些被嚇得四處亂奔的野豬,就一直守在旁邊觀望,後來忍不住就走過去對幾個年輕警員說:「阿Sir,你們是想抓牠們嗎?其實我們都早把牠們當成村民了,牠們根本不會傷害人,你們也千萬別弄傷牠們。」那幾個年輕人的態度很奇怪,表情冷漠,完全不想搭理我。我再多說了一句之後,其中一個人才帶着點情緒回話:「警察做嘢,唔使你理」。我瞬間感覺到了他的敵意。我非但沒有斥責他,語氣還相當溫和,他何必這樣子去對待一個普通市民呢?好在這時候有一位年紀比較大,看來職級也比較高的警員站了出來:「放心,我們不需要抓牠們,那不是我們的工作。我們只是接到報案,過來看看,提防牠們傷及居民。我們只要把牠們趕回山上就可以了」。然後他還說了一段讓我有點感動的話:「其實講真,呢的野豬先係呢度嘅原居民,是我地啲人霸佔咗佢地地頭。」這才是我過去幾十年所逐漸熟悉的香港警察,能夠用一種很日常的語氣和街坊聊天,就像我們的夥伴一樣。這件事又讓我想起前幾年隔籬鄰舍發生了幾起爆竊,就有便衣警員日夜巡邏,晚上偶爾坐在村公所門口小休,大家路過總是會打聲招呼,請他們喝點茶水,或者至少對他們說一聲「辛苦晒」,他們也會非常客氣地笑答「應份嘅」。

所以看到今天這樣的場面,我格外難過。到底是什麼力量把警民關係推到現在這麼惡劣的地步?就像那天我碰到的幾個年輕警察,為什麼一上來就帶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要那麼不客氣地對人說話?我唯一能夠想得到的解釋,大概是他們也感受到了空氣中彌漫着的敵意正在包圍他們。走在路上會有人瞪着他們,甚至不時有人低聲嘟囔「黑警」;坐在茶餐廳吃飯,沒有人願意跟他們搭枱,而且還要擔心裏頭的夥計會不會「加料」。既然世界與我為敵,我也只好把全世界當成敵人。這是一種惡性循環,越是如此,他們越要彼此靠攏,把「警方士氣」當成唯一的救命索,形成一個非常內向的同心圈層。一旦離開這個圈子,就是外面世界裏面各種各樣的批評甚至辱罵,以及大街上無數臉孔模糊的敵人。

除非你參加撐警集會,明確身份,否則他們真要以為所有市民都是潛在的對手。不是嗎?你看7月22日那天晚上以暴動罪名被捕的49人,其中有學生、工人、教師、機師、護士和廚師,這幾乎就是整個社會的局部切片。在過去幾年來的訓練和文化轉向當中,香港警方已經逐漸習慣把所有示威人群當成破壞法制和社會秩序的搞事份子。曾經,年輕人和學生就是這種「搞事分子」的主流。現在,他們甚至沒有辦法再用幾種簡單的身份類型去辨識示威人士了,因為那裏頭什麼階層都有,什麼年紀都有。在行動現場,一眼望去,那黑壓壓的人群當中,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分得清誰是來示威,誰只是恰好在現場。他們莫名其妙地把一個路過的外籍女子推倒在地,是不是因為他們聽說有些外國勢力混雜在示威人群當中,而且她正好從對手那邊走來?他們用粗言穢語羞辱記者,甚至動手,是因為他們認為記者總是偏幫對手(哪怕那是《大公報》的記者),甚至有掩護「暴徒」後退之嫌?他們對着天橋上的圍觀人群發射催淚彈,是因為他們懷疑自己正被全方位地圍堵,所有看起來最不像參加集會的人都有可能在包藏對手,就像最普通的市民也會到集會現場「接放學」似的?這種情況,簡直就和美軍在越南,以色列士兵在巴勒斯坦一樣,是「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反過來看,這當然又加劇了對立,原來就已經討厭警方的群衆會變得更加仇恨他們,同時這還波及到越來越多的「中立市民」(如果今天還有這回事的話),使得後者也都開始不滿。更不用說,隨着時日積累,警方的生理和心理條件都已經像在壓力鍋裏面一樣,瀕臨臨界點,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更嚴重的爆發。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個死結,它帶來的撕裂不再是過去的黃絲與藍絲,而是嶄新的,武裝集團與平民百姓之間的撕裂。我們將要看到一種香港史上從未見過的情況,幾乎有一整個世代的年輕人吃過催淚瓦斯,或者至少對抗過警方(「67暴動」所動員的年輕人在數量上絕對少於今天)。他們將來對於這個合法武裝集團會有什麼態度?他們中間有誰好意思說自己想要加入警察,而不怕被同伴藐視?中央政府更加在意的,則恐怕是這一代年輕香港人未來對於整個體制的看法。這一切該如何收拾善後?

在這種情況底下,再說支持「警方執法」之類的老話,明眼人都曉得無濟於事,並非從根處緩解當前對立情緒的妙方。而警方最在乎的「士氣」,我擔心就只是像鴉片一樣,是一種吸了一口,可以讓自己舒服一點的抱團取暖,當他們回到街上,外面那個越來越危險的世界始終還在那裏。其實回顧着這整個夏天所發生的一切,焦點怎麼會轉變成了警民對立呢?這難道不是因為特區政府的領導層在修訂《逃犯條例》一事上犯了一連串政治錯誤的結果嗎?特首在過去一個多月來近乎罷工的態度,無異於把自己的問題推到警察身上,不止擴大了原有的社會裂痕,還從根本上轉變了這道裂痕的性質,而且禍延未來。病根已植,暫時休止這一切的治標手段,只能是很多社會賢達所提倡的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如果就連劉兆佳教授和香港總商會也支持這個做法,可以大膽推測中央政府對此沒有異議。然而,就像曾鈺成主席所說的,獨立調查歷來都是在事件休止之後才能開展,現在怎麼能以它作為止亂的辦法呢?我下周接着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