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30日星期一
梁文道:世界五十大美食團
不意外,並不是因為它的出品非常卓越,而是因為它太像是這份名單的選擇,很符合它多年以來的口味和風格。這個風格的核心就是「夠潮夠熱」,要有許多人討論傳誦,變成一個社交媒體上的熱門話題。我沒有資格去說它的好壞,因為我從來沒去過,據說它的位子就和「Noma」一樣難訂。想也知道,一周只開五個晚上,每個晚上只有十個位子,一年它最多也只能接納百多個食客而已。
問題就出在這裏,像「Ultraviolet」這麼 exclusive的食肆,那些評審是如何發現它、光顧它,再把它評上亞洲第三的位置的呢?在《紐約客》的報道文章〈Who's to judge?〉裏頭,作者Lauren Collins便替它算了一筆賬。原來「世界五十大」這個系列的評審規則是先把世界分區(目前它有二十七個區域),每區各設一名評審主席,由他委任三十六名評審。這些評審先從自己過去十八個月內去過的餐廳當中依序排出七間(其中又有三間必須在本區之外),然後集合匯整起來,最後便有了這份名單。這也就意味着「Ultraviolet」必須至少得有七十五票才能上榜,從它十八個月可以接待三百六十六個客人的限制來看,正巧每個星期都有一個「世界五十大」的評審來過。
其實一開始,「世界五十大」只是個玩笑。2003年,倫敦一家雜誌的編輯們狂想,在這個大家可以飛機火車四處闖蕩,國界不算回事的年代(尤其歐洲),為甚麼飲食指南一定得像「米芝蓮」那樣受國界所限?這個想法很有道理,只不過一份跨界跨文化的餐廳評選又該怎麼產生呢?聊到這裏,好玩就比嚴謹要緊了,他們決定趣味先行,話題先行,要不別弄,要做就乾脆誇張,一來就出個「全球五十大」的名單。由於最緊要好玩,所以他們花在籌辦名單公佈派對上的時間和精力,似乎要比他們耗在評選過程上的還多。只是想不到這個名單大受歡迎,被選中的大廚也很捧場,幾乎每一位都親自來到派對現場,其中包括「宇宙第一」阿德里亞。由於名廚都到齊了,所以這個名單也就被人當成是回事了。又由於大家開始注重這份名單,所以世界各地的廚師也就更加願意配合這份名單。
有身份有地位,特別是在這份名單之內的大廚,正正是評審團的核心成員之一。另外兩組評審團的構成部分則分別是媒體上的飲食記者,以及「見多識廣的知名食家」。理論上,除了各區評審團主席,所有評審都該是匿名的。但是懂行的人曉得,以它這種制度,要搞清楚誰在評審之列實在輕而易舉。最誇張的情況是用不着你去辛苦查探,有的評審還會自我揭揚。例如新加坡一位評審,她乾脆在名片上印了「世界五十大餐廳」評審的頭銜,然後發給她去拜訪光顧的食肆。這位以「見多識廣的知名食家」的身份當上評審的新加坡人曾被勸止,退出過該區評審團。不過,隔年她又回復身份,而且還成了評審團主席。按照規定,她以後就用不着匿名了,能夠光明正大地四處派片。
派片是派對最最重要的儀式,派對則始終是「世界五十大」的活動中軸。大家都知道誰是它的評審,所以大家只要花錢搞派對就是了。首先是秘魯,然後是澳洲和墨西哥,各個地方的旅遊局都會設法請來大批名單內的大廚,各地龍頭媒體的記者,以及在網上寫博客的「見多識廣的知名食家」等疑似評審,讓他們集中在一段時間之內認識當地餐飲,參加幾場飲飽食醉的大派對。廚師就不用說了,平時工作情況超人,此刻難得輕鬆,還能和各地同行交流吹水,當然樂不思蜀。記者和食家有得食有得玩,更是來者不拒。於是幾年下來,秘魯、澳洲和墨西哥的餐廳便都上了榜,愈益受到重視。
嚴格地講,這不叫賄選。因為沒有人可以真正吃遍全球一切餐廳,這些平日忙得不可開交的廚師與記者更加不能,搞派對和美食團的旅遊局只是給了大家一個去認識世界之大的機會罷了。前幾期我看《飲食男女》的福岡專題,做得認真細緻。其中有篇某家餐廳的專訪,登了一張照片,不知怎的出現了「亞洲五十大」餐廳榜上的好幾位名廚,正好一起在那裏盡興用膳。一看我就明白,下年福岡要發威了,多半會在「亞洲五十大」的舞台亮相。
2015年11月29日星期日
梁文道:未來是年輕人的(球員與球迷俱老二之一)
但就在那個讓許多人愛上了公牛和Jordan的暑假,我偏偏開始跟隨湖人。籃球是項團隊運動,不過便和足球、棒球等其他團隊運動一樣,這個由一大群人構成的宇宙註定圍繞着幾顆球星轉動。恒星兀自燃燒,人所共見;離得近些的接受光暈餘暉,勉強也在視野;等到了海王、冥王那種板凳位置,便真是廣寒深處空寂寥,一兩年後便不復為人記起。我喜歡湖人,是當時洛城當地資深球迷指導,告訴我前幾年天勾渣巴等人尚未退役時湖人「Showtime」籃球的漂亮,告訴我Magic Johnson傳球功夫的出神入化,引我注意彼時仍在場上奔走的這位巨星,正在他職業生涯的末期閃現最後的光芒。
光芒的確只能一閃即逝。那時候,Magic Johnson尚未公佈患上愛滋病的消息(這在當年被歸類為醜聞),我們也還不曉得這是他畢生最後一個賽季。但我清楚看見一個正在滑墜的球員,他跑得沒有人家說的那麼快,反應也沒有我在深夜電視老賽事回放裏頭所見的那麼靈敏(當年還沒有YouTube),被公牛的Scottie Pippen守得有志難伸,偶而才能突圍交出幾記讓老球迷恍忽想起昨天的神妙助攻。事前大家都說這個系列的焦點是Jordan和他這兩大巨星的對決,不過最後我們看到的卻是王座的接替,Jordan的統率氣勢幾乎全面蓋過了Magic,就連後者聞名天下的no look pass也都被新起的飛人模仿得維妙維肖。
記憶是會騙人的。許多年後,當我向人家解釋愛上湖人的理由,我總會說起這樣一個畫面:持球的Magic在三分線左右滑倒,正當他的手肘快要碰到地面的時候,他奮力揮出右手,想要像過去一樣又急又準地單手把球送到隊友將要走到的位置,想要在那人群之中的空隙劃出一道不可思議的線條。他是那麼地急切,不認輸,乃至於我幾乎聽見了他咬牙的聲音。然而,那球被對手半途奪走。這時,一個鏡頭對住已經完全跌在地上的他,一臉不憤,眼神複雜得難以名狀,摻雜了無奈、生氣,以及一種不相信自己竟然已經做不到自己一向不用細想也做得出來的動作的嘆息。這個畫面,後來我在網上遍尋不獲,令我懷疑它其實可能是自己的虛構,是文藝青年過於濫情的幻想投射,是大腦在看完五場比賽之後自動總結提煉出來的一個象徵形象。但我就是這麼記得,這個畫面使我擁護湖人,看着它成為公牛和Jordan登頂的台階,看着它接下來近十年的掙扎。
Magic Johnson正式宣佈退休的那年,有一個初中生在聽到消息之後痛哭不止,好幾天不吃不睡。身為湖人和Magic的忠實粉絲,他實在接受不了再也看不到偶像打球的事實。也許還有很多球迷也會犯上他這種情緒,但我懷疑他有點不同,他心底會不會還有一股「為什麼你不能等我長大,等我和你好好打上一場再走」的古怪心情呢?好在多年以後,他的另一個偶像Jordan還在,甚至還能在場上跟他對位單對單。Jordan後來告訴記者,當時被這個孩子防守就跟在防守自己似的,使他終於感覺到從前對手的感覺了。最可笑的是這個非常渴望勝利非常喜歡競爭的孩子的好學態度,居然直接在場上問他這麼低位單打對不對:「雙腳是該站開還是緊靠」?你的對手一邊和你卯足力氣地對抗,一邊還要跟你虛心討教,如此荒謬的事情一下子讓Jordan覺得自己老了許多。
這個孩子的名字也很古怪,叫做Kobe Bryant,據說是因為父母太過喜歡神戶牛,才為自己的骨肉取了個牛肉的名字。我最早知道這個名字,是1996年他剛被交換到湖人那一季的時候。那一兩年,不少湖人球迷對他的印象都不太好,替他取了個外號。「Showboat」,嘲諷他年紀輕輕特別愛秀,看來有些天賦,好耍一些前輩大師的高難度絕活,可是怎麼看都有點花拳繡腿,不太順眼,典型的浮誇青年,不肯老老實穩紮穩打做好派給新人的後上支援角色。直到後來,我們才曉得他對那些招數是來真的,絕非單純看看影像模仿一下就算。原來他小時候住在意大利,身邊的同學玩伴全都喜歡足球(當然他也喜歡),沒幾個人願意天天跟他在籃球場上遊戲練球。這個有些孤單的籃球小子只好看了電視轉播,記住小螢光幕上NBA一眾名將的動作步法,然後一個人在球場上對着自己的影子練習,用自己的身軀復原那些畫面上出現過的技巧,以地上的投影矯正肢體的每一個細節,日日如是。一直到他17歲時進了湖人,成為職業選手,他都還在對着自己的影子練球。雖然環境完全不同,但這情景還真像是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筆下里約.熱內盧山區貧民窟的小孩:獨自在狹窄街區的小廣場踢球,下午的影子越拉越長,終於踢到太陽下山,肉眼再也看不到足球和身影,一切盡入夜色。
2015年11月22日星期日
梁文道:〈神義先於神意〉
號稱是他浩如煙海的論著當中最易懂的一本書,《神義論》其實一點也不好讀。問題不在萊布尼茲的論述太過玄奧,而在它就像他其他的作品一樣,總是充滿了引述、對話和論戰。除了精簡的《單子論》,一輩子都在關心其他知識人說了什麼又幹了什麼,一輩子都在試着切入一切學問領域的萊布尼茲似乎就是不能正面交代他的想法。彷彿不經由他人,他就無法說清楚自己的意思似的。可能這就是他難以總結,往往只能在道聽塗說中浮出一團模糊身影的理由吧。
姑且撇開那一切太過細瑣的爭議,一切比較技術化的哲學神學推論,只把注意力放在「在一切可能世界當中,這個世界至為美善」這句話上。我關心的始終還是他為什麼非得那麼冗贅,加上個「在一切可能世界當中」,而不直接劈頭便說「這個世界至為美善」?正如之前我所提過的,那是因為他認為這個世界只是可能存在的世界之一,有必要先行說明其他和這個世界不一樣的世界為何也有存在的可能。仔細的論點我就不再囉唆了,重要的是這個看法替他留下了保守污名,使他成了阻礙大家想要追求不同世界的嘗試的攔路石。不過,真正讀過《神義論》之後,我才曉得萊布尼茲這句斷言或許沒有原來以為的那麼反動;恰恰相反,他是要替自由和道德留下一塊自主的領域。
必須瞭解,他這句話並非無的放矢,其對應的乃是當時另外兩位極有影響力的大哲──後來與他並稱的史賓諾沙和笛卡兒,以及他們兩人對於神與世界之關係的看法。先說史賓諾沙,在他的經典《倫理學》裏面,這位荷蘭隱士論證,所有存在的物事都是必然的。理由在於神意,祂如此崇高而絕對,所以祂一定會創造出所有可能受造之物;反過來講,那從未存在過的,也就根本沒有存在的可能。史賓諾沙以幾何模型推導出這個結論,是故萊布尼茲稱之為「幾何的必然性」。這種說法聽起來沒什麼,對許多信徒而言好像也沒有問題,因為上帝全能,祂自然會創造出一切可能的物事。可是仔細再想,便會發現它能引出一連串可怕的後果,那就是絕對的決定論。例如我坐什麼交通工具上班,我在什麼樣的城市生活,我活在什麼樣的政體之下,這所有已存的事實都是必然的,甚至早經決定,沒有更改變易的可能,我們只能接受。在萊布尼茲看來,這等於一舉取消掉了人的自由,因此也談不了道德和責任。在今天關懷社會前景的仁人志士這裏,取消掉「一切可能世界」,直言這個世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必然如此的史賓諾沙,難道不比向來保守的萊布尼茲更反動嗎?萊布尼茲之所以堅持討論可能世界,堅持和此世不同之世界的存在,恰恰就是為了對抗這種恐怖的決定論。
再說笛卡兒,這位早他兩代的現代哲學之父在這個問題上頭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不像史賓諾沙那麼強調必然,幾乎不用去問神為什麼要創造這樣一個世界,只需瞭解和服從這必然的命運便好;笛卡兒談的是自由,甚且是激進的自由。簡略地講,他看重的是神的全能。既然上帝全能,那祂自然不會束縛於任何必然性,包括理性和道德上的必然。於是祂造世也不須依循什麼原則,幾乎任性而為,愛怎麼幹就怎麼幹,所有和現實不同的可能也完全存在。這可以叫做「唯意志論」,或者「笛卡兒式意志論」。
依據這條思路,我們可以接着合理地質問:上帝有沒有做壞事的可能呢?如果說祂沒有,那祂就不算全能了;如果說祂有,則祂不是全善。唯意志論者解決這個矛盾的簡單辦法就是把定義善惡的權力一併交給上帝。祂如此全能,祂的意志凌駕一切,所以就連道德概念也能隨祂定義,祂甚至還可以隨時變更這些定義;否則祂就不算全能,也不夠自由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們不難接着想像出種種荒謬的場景。比如說今天我根據一般人接受,教會和教義也都認可的道德規則行事,絕不殺人,從不偷盜。但是等到最後審判那天,無限自由而又擁有不盡大能的上主卻忽然改變心意,宣佈只有偷盜和殺人才叫做善良,只有竊賊和殺人犯才能進入天國;那我們該怎麼辦呢?抱怨上帝出爾反爾,不守契約?不行,因為你不能用任何契約和規條去綑綁神的意志。
如此一來,包括正義在內的所有道德觀念,皆不得穩定,皆憑神的意志自由定奪,萊布尼茲不只稱之為「獨裁者」的道德,還時常拿世俗王公的獨斷類比。他在另一篇談論政治的文章裏說:「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來自最高法庭或者大法官的判決,任何一個掌握權勢者的作為可以遭到批評了;不管那個判決或那個作為有多麼地邪惡」。也就是說,神成了一個俗世中的獨裁者,可以任憑己意去定義什麼叫好,什麼叫壞;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在他看來,它的後果之一可能是觸發地上權勢的效仿,以君權神授之名,以神在世上的代理之身份,隨便做出一些不符常人道德規律的決定,憑自己的偏好或利益取向規定正義等諸多政治概念的內涵。這難道是大家能夠心甘情願地接受的情況嗎?
萊布尼茲對史賓諾沙和笛卡兒的批評是否合理,他對他們在哲學層面上的反駁,都不是我能在這裏用三言兩語去交代的。我只想透過這些簡化粗糙的描述,說明他其實沒有後來一般人所想的那麼保守。「在一切可能世界當中,這個世界至為美善」這句話就算再有毛病,也不能說它是要我們向現實和權威投降。相反地,在四百年前的歐洲背景之下,他想要做的是把理性抬高,一方面以「道德上的必然性」規約上帝的自由;另一方面則要把可能性注入到宇宙之中,在自然現實的必然規律以外開出人類自主的空間。
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並非唯一可能存在的世界,於是現實的決定色彩化淡,我們用不着認命低頭。這個世界至為美善,其道德上的涵義是它有一套均衡穩定,不能任意改變扭曲的道德規律和正義;無法為任何人甚至全能大神自由詮釋。這兩個任務如何調和?這兩個子句如何合理地組合起來?我很難在此鋪開解釋。但我曉得「在一切可能世界當中,這個世界至為美善」並非屈從現實的藉口。回顧今日中國各種特殊國情論乃至於道德相對論的流行,各式「發展就是硬道理」的現實態度,有時候真會令人想起當年萊布尼茲所面對的世界,想起他那老派的、保守的、「普世價值」的立場。他不激進,但他努力地在現存秩序和獨斷的權威面前守住那一點價值開展的空間。
2015年11月20日星期五
梁文道:怎樣選出世界最好的餐廳
更古怪的是排名第一的「Gaggan」,一間開在曼谷的印度餐廳,做的是現代「印度菜」(也就是用分子料理的手段去玩弄傳統的印度食材及技法。你知道『新派』無非就是這個意思),確實夠新鮮夠好玩。可要是說到真正的口味,在我看來,這家亞洲第一,全球第十的菜館即便是論新潮也鬥不過倫敦、杜拜,甚至日內瓦的西式印度餐,就別提印度那片廣大土地上無數讓人驚喜的好所在了。更古怪的是「Gaggan」既得「亞洲五十大餐廳」冠軍,可同一份名單裏頭排第二的東京「Narisawa」卻在「世界五十大」超過了它,上到第八名的位置。這究竟是甚麼邏輯?
當然,正如任何一款類似榜單,意大利礦泉水「S.Pellegrino」贊助的一系列「XX五十」也不是一無可取。柬埔寨暹粒的「Cuisine Wat Damnak」便是個令人驚喜的選擇,料不到這麼遠離亞洲都會區的小食肆也能被他們發現。這家善用當地食材的法國餐廳有一味洞里湖的小魚,巴掌般大,他們煎香了之後再配上自製柬埔寨魚醬,幾年之後我還記得那股類似從前老粵菜館子煎馬友尾的滋味。又比方說我們香港的「大班樓」,以我有限的經驗而論,它真是本地罕有的廣東菜館,每次有外地朋友要來香港,我都一定介紹他們去試。是的「大班樓」當之無愧地進了「亞洲五十大」,不過它卻又莫名其妙地摘不到「米芝蓮」的星星。
雖然說「大班樓」得不到星令人不服,但是「米芝蓮」這個老字號大家熟悉,它的邏輯多少還可以掌握,所以仔細再想,「大班樓」失星也並非完全解釋不了。「世界五十大」這一系列則真是讓人看不懂了,它到底依據甚麼準則去比較那麼多樣化的食肆?一家新派法式小館要怎麼和印度分子料理比較?他們的人真的能夠吃遍各地,客觀投票?排名亞洲三十四的「湖濱28」就真的好過所有杭州菜館?他們在杭州吃過多少館子?它究竟按照甚麼樣的原理去投票排名?為甚麼東京的「Sushi Kanesaka」上不了榜,它開在新加坡的分店反而佔了名單上的第三十二位?
《紐約客》雜誌每年總有一期食物專輯,它最近這期專輯裏頭便有篇好文章能夠解答我的不少困惑。作者Lauren Collins語帶嘲諷地描述了整份「XX五十大」指南的出爐過程,非常搞笑。我今天就只在這裏引述一句其中對紐約韓裔名廚David Chang的訪談,他替大家想像了一家能進這個榜單的典型餐廳:「它開在北京,是一個在Adria,Redzepi和 Keller底下幹過活的家伙開的中菜館。他用明火煮食。餐廳的所有東西背後都有他老家風土的一段故事。他有自己的農場,而且自己還親手撈捕海膽」。說得真好。簡單講,就是故事,一個很好的公關故事,新潮、時髦,又不失傳統氣味。我還可以為他再添一項要素:這家館子最好還得開在胡同裏頭,屋頂看得見故宮。
2015年11月13日星期五
梁文道:影相都犯法?(菜「色」的版權之三•完)
這就是為甚麼德國報紙《Die Welt》今年八月的一篇報道,會在全球飲食和廚界論壇上頭掀起熱烈討論的原因。這麼多年以來,圍繞着拍攝食物的爭論爭了那麼久,始終沒有廚師能在法律上面佔得上風;如今卻有了突破。根據那篇報道,以後在德國吃飯可要小心了,因為拿出相機拍照食物,再把照片傳到網上,極有可能會觸犯德國法律。它說:「在一些個案裏頭,分享照片是非法的,一份關於版權所屬的警告聲明會被送到社交媒體用戶那裏。因為就知名餐廳經過精心擺飾的菜餚而言,它的廚師會被視為一件作品的創作者,在它公佈於臉書之類的媒體上面之前,應該先獲得大廚的批准。」
事緣2013年,德國法庭在審判一件案子的時候,確立了把版權保護延伸到一切「應用藝術」之上的原則。而「應用藝術」這個抽象範疇在德國可以放得很寬,於是一些廚師試着把幾個個案送上法庭澄清,最終確認了「廚藝也是應用藝術」的概念。如果廚藝也是應用藝術,那一道菜就真和一件設計品乃至於一張畫一樣了,不可任意散佈它的副本。就和大家看電影看表演不能錄影錄音似的,花了錢也買不到這麼做的權利。
請注意,這個判斷的思路不是害怕其他廚師看了網上的照片之後跟風抄襲;那是另一種問題。它真正着眼的,是一碟擺放好的菜,就其形式而言和藝術品無異。我們在媒體上使用新聞圖片社的照片,是要向人家取得許可的;在網站上傳佈一幅畫的圖片,例如《蒙羅麗莎》,理論上也得問准羅浮宮(雖然大部分人都不會這麼做)。假如一道菜的樣子是和專業攝影師拍的相片,以及一個藝術家的畫作一樣;那它自然也該受到同等法律的保障。上回我們說過,沒有人能夠百分百地按圖復原一道菜,所以很難確定「廚藝」抄襲。可現在德國法庭這種想法管的,壓根就不是其他廚師,而是我們每一個食客。早在有可能的抄襲行為出現之前,你複製並傳播一個「藝術品」就已經錯了。可以說在確定廚藝也是藝術這件事情上頭,德國法庭的貢獻要比阿德里亞還大。
不過別怕,就算德國不歡迎我們拍下食物的樣子,這個世界容許大家自由餵相機的地方也還是很多的。我記得好像是去年吧,美國有家餐廳乾脆自己開班,教導食客替食物照相的技巧。而且他們的課程很細緻,從後期P圖一路教到你喺instagram吸引fans的秘技。又由於是餐館,所以這些課程全是「套餐」,即係有埋嘢食有埋嘢飲,十分之抵。目的?那自然是為了吸引更多比上帝還偉大的消費者。
2015年11月8日星期日
梁文道:一個可能不錯的世界
【蘋果日報】A.神是全能的。B.神公正並且慈愛。C.惡存在於世間。
把這三個命題放在一起,便構成了非常有名又非常古老的「神義」(或者『神正』)問題了。 它的關鍵在於世間充滿了林林總總的不幸,一點火苗就能焚盡一座城市,地震海嘯更能在瞬息間滅絕生靈無數;假如上帝真的存在,並且真像大家所說的那麼全能而 且慈愛,祂又怎能容許這一切災禍的發生。更可疑的,是除了這些自然規律造成的意外,還有人心陰險,罪的誘惑,種族滅絕等無法以言語形容的極端邪惡。如果上 帝全能,祂定當能夠阻止人的墮落。如果上帝公正仁愛,祂一定不忍創造出這樣殘破的世界。然而現實冷酷,世界並不完美,天災之外,我們更得面對自己心裏的暗 影。可見上帝要麼就不是真的無所不能,要麼就不是我們所想望的那麼慈愛。
古希臘人就已經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自從基督信仰征服歐洲之後,它更變成 了西方歷代神學家及哲人都必須回應的核心詭局。萊布尼茲最流行的著作《神義論》,則是他針對這個課題,傾盡畢生才智與學識所作出的回答。甚至連他在哲學史 上影響最大的《單子論》,原來也只不過是這部「通俗」著作的序章罷了。只不過,他的答案卻被後人當作笑話。壞心腸點看,你還可以懷疑他是不是想要討好當時 歐洲各國王侯,肯定既存的世俗秩序。因為他居然在這本書裏斷言:「這個世界是一切可能世界當中最美好的世界」。
這是個什麼樣子的世界,難道萊布尼 茲不曉得嗎?儘管不像笛卡兒那般親身上過戰場,可「三十年戰爭」的苦果,他一定也感受得到。這場牽扯了歐洲所有強權的大戰消滅了神聖羅馬帝國百分之四十的 人口,經濟損失也一樣達到了四成。四處頹垣敗瓦,舉目盡是寡母孤兒,乃至於德語世界內少數躲過戰火的城市都成了今日備受觀光客喜愛的歷史活化石。戰爭結束 前兩年出生的萊布尼茲怎麼可能如此天真,宣布這是一切可能世界之中最好的一個呢?
懂得治水、開礦、司法改革和貿易政策的萊布尼茲當然沒有這麼儍。 《神義論》和他一輩子的學問恰恰是對「三十年戰爭」的回應。因為它至少是在名義上是場為了宗教而開啟的大戰,所以他必須找到能夠使得各大對立教派得以溝 通,形成共識的基礎。那又是個歐洲遇到精神危機的時代,一方面有伽利略以至於牛頓等人所帶來的「科學革命」,使得大家越來越信任理性,感到冥冥中自有一套 恒常穩定的秩序;另一面卻發生了前所未見的戰禍,使人頓感人世之無常。於是在原有的教派紛爭以外,更平添了一股從根本上質疑神的動力。於是無神論千年以來 首次公然亮相思想舞台,不畏教權地攻擊那個既全能又仁愛的上帝。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宇宙萬事萬象的背後有一組機械般的理性法則,但那組法則和上帝無關, 因為基督信仰裏頭的上帝不可能漠視世間邪惡。
萊布尼茲回應這些挑戰的辦法就是要找出上帝的真正計劃,既得從一切知識領域中勾勒出這個龐大計劃的全 貌,也要在最基本的神哲學範圍內以細密的推理逼出這個計劃的中心。在他看來,不管是天主教、路德派、歸正宗,還是荷蘭抗議派,大家都同樣逃不過神義問題這 道門坎。而且正是在人的自由意志與上帝的「神聖決定」(divine determination)等處理神義難題時一定會碰到的課題上頭,造成了這幾個派系那看似不可調解的分裂。
為了對付這些課題,萊布尼茲動用到 了大量邏輯技巧,包括他那有名的「充份理由原則」。想要瞭解這個原則在神義問題上的角色,便得話說從頭,由他那句名言開始。為什麼萊布尼茲不乾脆指出這個 世界已經好得不能再好,卻要那麼累贅地先補上一句「在一切可能世界之中」呢?那是由於他認為和這個世界不一樣的其他世界確實有可能存在。
簡單地 講,「充足理由原則」的意思就是每一件事物的出現和發生,它之如此出現和如此發生,背後必然要有一個原因。例如我今天在這裏談萊布尼茲,就不可能是件毫無 來由的事情。若要追溯原因,我可能會找出一連串的條件,比如說我讀過點萊布尼茲的著作。而我之所以會讀到這麼一位幾百年前的德國哲人寫的書,那是因為我曾 經唸過哲學。我唸哲學,則與我小時候的興趣和遭遇相關。我童年時代的環境,又和我的家庭狀況分不開。那種狀況,恐怕只有在現代中國的特殊命運底下才能發生 得了。因此可以發現,即便是寫些東西談論萊布尼茲這麼簡單的事情,也得依賴一連串的條件和機緣,比方說文字和書寫工具的存在。如果像個孩子似的一路追問下 去,何以今天我能在此介紹萊布尼茲這件小事,便能牽扯出一整個世界的存在。這是個什麼世界?這是個今天我可以在報章一角談論萊布尼茲的世界。
任何 一件物事,不論它到底有多麼細微,都全涉及到這個世界的全部。而在這一張大網當中,只要有任何一點小小的變化,結果就會變得完全不同了。也就是說,我本有 可能是個和現在很不一樣的人,不會在這裏書寫萊布尼茲。我可能就是個報刊讀者,看到有人長篇累牘地大談和當下香港毫無關係的事情,非常不耐;這樣的世界, 是可以想像也可能存在的。
2015年11月6日星期五
梁文道:吃飯吃設計(菜『色』的版權之二)
可問題在於,要是廚師的創作也是藝術,那他能不能為自己的菜式申請版權保護呢?上次我們提到美國一些餐廳試圖把菜餚的裝飾當「商品外觀」,結果敗北法庭。如果他們換個途徑,宣稱自己的出品就和繪畫一樣,可以像畫家一樣擁有版權,那又是否行得通呢?前兩年還真有英國廚師這麼幹過,可惜照樣遇到挫折。理由很簡單,「藝術品」該像繪畫和雕塑一樣,具有某種程度的「持久性」。然而一道雕飾華美的菜端上飯桌,卻不可能保持得太久,沒多久就要被幹個精光,這又怎能算得上是藝術品呢?
於是又有人試着換個角度,把菜餚當成「應用藝術」,也就是平面和商品設計一類的東西。這種東西設計出來就是要給人用的,而使用也就必然意味着損耗;同樣地,吃就是我們「使用」菜餚這種「應用藝術」的方法,只不過這種使用方式對設計產品的損耗速度比較快罷了。
聽來很有道理,不過實際點考慮,它還是會遇上不少難題。就拿現在很流行的「快速時裝」(fast fashion)來說好了,那些一件幾百蚊唔使的時裝,大模廝樣地抄襲大牌名師的當季作品,路人皆知,而且正正是看中了它這點才出手狂掃。為甚麼怨聲不斷的那些名牌時裝不去控訴「快速時裝」商人抄襲?又或者為甚麼告了而告不入呢?原因就在於人哋唔儍,抄你的款式,但又不全抄足,就算九成五跟足,也還有它自己的一點點「創意」。
比起時裝,一道菜要防止別人抄襲就更是難上加難。因為一個廚師就算連自己親手下廚,都很難保證同一碟菜每回上桌都一模一樣。既然一碟菜無法百分百地重複生產,它也就沒法被當成是一般「應用藝術」中的設計了。你花錢買一張名家設計的椅子,它必然得和同款椅子完全相似,否則就不能算是買設計。我們去餐廳吃飯點它的耍手名菜,但它每次上枱都有些微差異(例如一個帶子比去年同一道菜裏的帶子大了一點,一根蘆筍擺放的角度也比上回多傾斜了三度),這還能叫做吃「設計」嗎?所以,同行就算明刀明槍抄你,他只要把盤子的大小換一換,碟子裏的蘿蔔少放一截,你也就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總算有人出來替廚師主持公道,打開了廚藝的法律保護之途。
2015年11月1日星期日
梁文道:馬六甲.戰爭.笛卡兒
那時候,荷蘭人和葡萄牙之間的戰火波及全球,從南大西洋、安哥拉、斯里蘭卡,一直打到馬六甲,雙方對陣衝鋒的時候總會大喊幾聲宗教口號如:「耶穌基督與我們同在」,與及「為萬福馬利亞而戰」。單從這些口號,就能辨別兩個陣營的分別,前者一定來自信奉新教的荷蘭,後者則是葡萄牙天主教徒的信念。我們當然可以說這些戰爭的實質只是為了爭奪利益,可是我們又怎能輕易抹除那些口號背後的真誠?在擎起刀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那一瞬間,還有什麼要比繫於永生的信仰更加重要?還有什麼要比宗教上的真偽正邪更能堅定我是敵非的信心?所以,這場地理規模宏大的殖民勢力範圍搶掠戰,在一定意義上是宗教的。
1641年,荷蘭人終於拿下了馬六甲,恰好是歐洲「三十年戰爭」的最後階段,而荷蘭與葡萄牙人的環球爭霸正正是這場大戰的延伸。「三十年戰爭」,今天大家都管它叫「歐洲最後一場宗教戰爭」,但它卻是一般現代人看不懂的宗教戰爭。大體上講,這是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之間的衝突;可為什麼信奉天主教的法國要派兵支持新教聯軍呢?同時,所謂新教也沒有我們現在看到的一團和氣的基督教那麼和諧,路德派和加爾文派隨時都會在戰場上換邊易幟,串通天主教勢力來打擊對方。可見除了宗教,它的確還牽涉到許多世俗權力與物質的考慮。更古怪的是「外西凡尼亞公國」(Principality of Transylvania,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老家),他們的王侯因為反對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斐迪南二世的強硬天主教政策,不惜轉向舊敵奧圖曼土耳其求援。於是我們看到了四十多萬回教徒大軍殺入波蘭,協助新教徒去克服「崇拜偶像」的天主教敵軍。似乎任何年代,同路人當中的異端都要比真的敵人可怕,就像四百年後西班牙內戰當中的左翼共和國聯盟,「正統」共產黨清算「同路人」托派份子的手段要遠比他們對付佛朗哥法西斯軍隊的時候殘酷。
「現代哲學之父」笛卡兒也在這場敵友難分的漫長戰爭中亮相了,他先是在荷蘭奧蘭治王子之下服役,得到他一生僅有的「工薪」,對抗崇信天主教的哈布士堡王朝;後來,他卻掉頭投向也是信奉天主教的巴伐利亞王室,與老東家荷蘭為敵。他好像不覺得這裏頭有何邏輯矛盾,更妙的是和他同代的人也不以為這是個問題,於是他退下戰場之後就好整以暇地坐船去了荷蘭定居。
必須說明,大思想家笛卡兒可不是大家想像中的學者,手無縛雞之力,汲汲於案頭以求「影響因子」的擴大。不,他可是個馬術高手,劍擊大家,除了《沉思錄》和《方法導論》這些曠世哲學鉅著之外,他還寫過一本《劍擊的藝術》。話說當年他不打仗了,乘船往赴荷蘭,身邊只帶着一個僕傭,口說高級法語,穿戴貴氣不俗,於是船夫和一伙商販起了歹念,想幹那亂世常見的勾當──打劫。他們用荷蘭話商量,打算先搶掉他身上衣物財貨,再殺了他主僕二人推到河裏餵魚。但是曾在荷蘭參軍的笛卡兒當然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便不動聲色地在一剎那間拔劍,先是一擊擊倒其中一人,再以劍尖指着另一個家伙的喉嚨,然後冷靜客氣地用荷蘭話告訴船上一眾:「我剛從前線回來,早已厭倦了戰爭。可是我不介意親自動手,殺光你們每一個人。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繼續我們平靜的旅程,直到大家抵岸」?大伙全都嚇壞了,只好乖順聽話,把他安安穩穩地送到碼頭。下船之後,就是我們所知道的歷史,分析幾何與現代哲學的誕生,「我思故我在」的世紀。
和大半輩子都活在「三十年戰爭」陰影下的笛卡兒不同,晚他兩代的萊布尼茲出生的時候,這場浩劫已經只剩兩年就結束了,各國代正在奧斯納布魯克(Osnabrück)開會和談,即將簽訂改變世界的《西伐利亞和約》(The Peace of Westphalia)。他將要面對的,就是這片滿目瘡痍的殘破大地,以及疲乏困倦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