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卡瑪那部有名的紀錄片《天安門》要在灣仔一家現在已經結業的戲院獨家放映。我記得這部本來就很引人爭議的電影甚至早在上畫之前就掀起過一場小風波,問題出在它的題材太敏感,而港人當時對回歸的疑慮卻又揮之不去,愈近九七,愈是陰影重重。大家都在猜,類似的電影將來還會不會有公開播放的機會;同時大家還替片商擔心,深怕秋後算帳遲早得算到他們頭上。
就在這時候,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爆出來了,那家電影院裡負責檢票帶位的工作人員竟然宣布罷工。這些中年老人平日的工作無非就是用手電筒在黑暗中替觀眾指路;他們的老闆都說不怕了,這些基層工人又有甚麼好害怕的呢?再怎麼秋後算帳也輪不到他們吧?一時間,輿論譁然,許多專欄作者和評論家一邊以不屑的語氣嘲笑這些「阿叔」的不自量力,一邊嚴肅地抨擊香港人那提前到來的自我審查。最後,這部電影到底還是順利地上了畫,整件事不了了之。至於那些恐懼未來的檢票工,沒有人知道他們後來的遭遇,也沒有人覺得這是個值得跟進的課題。
忽然想起這十多年前的小事,是因為我看到日本宮城地震之後那些搶鹽的中國百姓,這些人就和當年那批戲院員工一樣,飽經嘲諷。我明白,剛剛才在電視上見過日本人「搶購」瓶裝水的方法原來是一條人龍每人兩瓶(並且不是限購,而是大家自願只買兩瓶,以免後來者無水可買);忽然就目睹我們的同胞慌慌亂亂,擠作一團。人家那邊是遭逢地震、海嘯,加上核危機,真真正正面對了物資匱乏。我們這頭卻只是輕信謠言,先是以為海水受到核污染,深怕日後食鹽有毒;後是聽說鹽可防輻射,多多益善。這種對比實在太過鮮明太過強烈,難怪許多「有識之士」都覺得荒謬可笑,甚至引為國恥。接下來,輿論當然又要往「國民性」和「國民素質」上頭做文章,一邊拿日本人也在他們的媒體中表示「中國人的行為不可思議」來鞭撻自己,另一面則層層剖析中國人欠缺常識的深層原因;慨嘆百年之後,中國人的素質還是遠遠及不上日本。
每次看見「國民性」和「國民素質」這些很宏大很玄妙的字眼,我都會特別謹慎。不是想否認文化特質的存在,而是我以為,所謂的文化特質和民族性都不是解釋某些事件、行為的好工具;相反,它們才是真正需要被解釋的問題。只要拆解下去我們便會發現,有不少被訴諸為「國民性」和「國民素質」的事物和行為,其實都可以用一些更局部也更現實的因素說明。
例如搶鹽。我們批評搶鹽的人沒有常識,然而這真的和常識有關嗎?我不曉得有多少沒有參與這次搶購大行動的人清楚了解核輻射與鹽的關係,起碼我自己就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了,同時我也很大膽地懷疑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常識。假如我們有許多人既不知道被核輻射污染過的海水會不會連帶生出污染了的海鹽,亦不知道海鹽究竟有沒有抵抗核輻射的功效;那麼我們為甚麼不趕快跑去搶鹽,反而還信心十足把那種種傳聞視之為謠言,將那批群眾看做群盲呢?可見真正的問題並不是那些人比較有常識;而是在大家同樣不具備相關知識的情況下,何以有些人趕去買鹽,有些人卻老神在在地拒絕跟從。
我反省了一下自己不去買鹽的原因,發現主要是我有點信心有點辦法。所謂信心,其實是對某些權威的信心;如果專職健康問題的部門沒有聲明,學院裡的專家也沒有出來呼籲大家存鹽,我就不用跟著去著急了。所謂辦法,其實是不知如何故我總覺得就算碰上了鹽荒,我也不愁吃不到鹽;也許是我能找到門路,也許是我買得起外國產品。最有趣的是這種種信心和辦法都不是我在搶鹽潮起的當兒就明確意識到的;相反,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有安定感,事後思考才勉強想出了這些理由。
這種安穩的感覺才是許多人在謠傳四起的時候不隨波不逐流的原因。這些人的日子可能過得比較好,圈子比較大,平常接觸的世界比較廣,社交的連線去得比較遠,並且他相信這些網絡的韌度,所以覺得自己不會在災變面前手足無措,一下子就墜落到沒有人可以依靠的孤立境地。
在我看來,這種安穩的感覺才是許多人在謠傳四起時不隨波不逐流的原因。有這種感覺,是因為這些人的日子可能過得比較好,儘管遇上不少問題,但還是比較有能力去面對。這些人的圈子比較大,平常接觸的世界比較廣,社交連線去得比較遠,並相信這些網絡的韌度,覺得自己不會在災變面前手足無措。反過來說,那些因為搶鹽所以被嘲笑的人群,豈不就像當年那幾個想要罷工的戲院員工?我們說他們無知,他們也確定是「無知」。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個世界更龐大更複雜的運作方式,他們不知道自己可以信賴甚麼;他們尤其不知道除了自己,有事的時候還可以去找甚麼問路。知識分子或者自詡為比較有常識的人常常容易忽略某些基層的處境,甚至訕笑在他們眼中很不可思議的某些行為。因為我們的眼睛被安定感遮蔽,使我們看不到這個世界還有太多人並不像我們這麼安穩,除了街角的小店,他們沒有其他取鹽的門路;除了鄰居親友,他們不知道衛生和專家學者的話究竟信不信得過。又如那幾位檢票帶位的戲院員工,每天在黑暗裡守著重複播放的電影,能夠掙得最基本的生活開支就已經很不錯了。他們聽說自己工作的地方扯上了敏感話題,可不確定前途和命運會不會改變,生活自此無著;他們只能恐懼,然後做出最直接的反應。總是如此,最沒有辦法也最不能掌握社會邏輯的人,最是害怕。
所以不要笑,要悲哀。為甚麼都是中國人,有的人要擔心下個禮拜就得缺鹽,有人要憂慮日常工作會被自己掌握不了的政治議題連累?
2011年4月23日星期六
梁文道:無知(更新2)
2011年4月6日星期三
梁文道:《進擊的巨人》
最近有一部漫畫作品,在日本、南韓、台灣、大陸、香港,到處都惹起了很多網友的討論,很多漫畫迷的關注,就是我今天介紹的這本《進擊的巨人》。它的作者諫山創,坦白講,我過去還真沒看過他的作品,雖然我已經是看了很多漫畫的人了。從畫工上來講,它的畫工也非常非常的粗糙,但粗糙也很有格調,仿佛日本有一派漫畫家是他這種畫法--不是特別美,線條不是太講究,但是能夠做到電影上的分鏡效果,特別好的感覺。而且整個故事的設定,整個劇本的編撰,我覺得也非常的有趣,所以才會惹起大家關注。
先說說看這個故事為什麼讓大家那麼關注,是因為它假設了一個聽起來十分幼稚,十分荒謬,大家就覺得像騙小孩那樣的故事一樣。講的是不知道是哪個年代(也許是未來的某個時候),忽然之間地球上出現了很多的巨人。巨人有多大呢?最大有十五、六米,但是後來也出現了一些五十米高的巨人。這些巨人不穿衣服,看起來很笨,似乎沒有智力,到處亂竄。他們做甚麼呢?他們吃人,只是吃人,妙的地方是,他們把人吃了之後,不是要真的把你當糧食那麼吃,他們吃了以後,根本沒怎麼消化好就吐出來,反正就是喜歡吃人。
而且這些巨人還打不死的,比如打掉他的頭,砍掉他的什麼還會長出來,只有一個要害,你必須攻擊對要害才能克服他。而那個時候人類也不知道為什麼,早就消失了很多很重要的科技或者什麼,人類最後用什麼方法來抵禦巨人的攻擊?那就是建造非常大,非常廣闊的城墻,把人類僅餘的居住地點包圍起來,而且包圍了三層。人類一開始覺得,這些城墻就能夠讓人類安枕無憂了,但是後來發現,有一天忽然來了一個五十米高的巨人,莫名其妙地出現,一腳就把外面的城墻踹爛了,結果使得人類100年生活安定的幻想破滅掉了。
我想到了這裡,大家會聽起來覺得很無聊,但是仔細看這部漫畫,你就會了解到,它其實表達的仍然是日本災難科幻小說漫畫創造題材一貫的主題,就是千萬不要以為你生活的世界很安全,其實周邊是危機四伏的。你永遠不知道某一天危機到來的時候,那是什麼感覺;你也不知道危機忽然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你平常信任的社會,你身邊的朋友,你的團隊,你們會有什麼樣的變化,你們會不會自相殘殺,你們會認命,你們會反抗,你們還是逃亡,還是根本軟癱在地,不知道該什麼辦?
讓我們看裡面的其中一部分。這一頁講的是有一個巨人,衝進墻裡把男主角的媽媽抓起來吃。這位母親被巨人要拿到口裏面吞,接下來一場,我們就看到她被吃了,其實這中間省略掉的部分是什麼呢?是這位母親,最主要的表達就是,她一開始看到有人來救她的孩子,她被房子垮下來壓住了跑不掉,於是她就要求別人帶著她的孩子趕快跑,然後她的孩子真的被人夾住逃遠了,剩下她肯定要死定的這一刻,她忽然又後悔了,她忽然又叫孩子「不」,因為她不捨得孩子。但是她馬上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不要跑,當然不敢喊出聲來,難道讓孩子來陪她送死嗎?後來她被巨人抓起來,偶爾回頭看一下,接著就認命的垂下腰。剛剛那兩章畫面看起來好像很無聊,巨人畫得那麼難看,還這麼吃人,但是中間整個敘事竄接起來,你會覺得諫山創心思其實還是非常細的。
好,我們接下來再看一看這一頁,就是剛剛母親死掉的男主角,後來加入了軍隊,就是要保護人類,站在城墻上意氣風發。還想我們受了那麼嚴格的訓練,我們會贏的,人類的反擊就從現在開始。然後我們馬上看下一頁:當年五十米高的巨人,就在這一夜之後,忽然毫無聲息地出現了,又一腳踹開了人類僅餘的第二座城墻(城墻是洋蔥圈形的,一圈一圈包圍起來,現在第二個城墻又被破壞掉了)。之前的描寫是這些軍人們,受到嚴格的訓練,完全懂得針對巨人的弱點要害下手,以後可以保護人類,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危機忽然又來了。
而且我們還可以看一看下幅圖畫,下一幅圖畫就是其中一個女主角,也是個軍人,她看到她的同伴完全無法抵抗巨人,一一被他們踩死、吃掉的時候,她想起來小時候目睹的情景:小時候在一個農莊裏面,很快樂的生活,我們看得到,她看到了螳螂在野外的菊花上,怎麼樣逮捕蜻蜓,再看到她爸爸釣魚、打獵回來高興,帶著一隻鵝回來。你注意他的手,本來是應該很漂亮的田園歌,但是那麼仔細地去畫,父親的手如何掐住了一頭野雁的脖子。再美麗的事物,再可愛的日常生活的背後,是什麼呢?這小女孩忽然有了領悟,世界原本就是殘酷的,弱肉強食,人類對著不知名的巨人,就像對著陌生的環境一樣,我們身邊的大自然,會怎麼樣對付我們,就像掐住野雁的脖子跟喉嚨一樣,掐住我們人類的生命。
http://book.ifeng.com/kaijuanbafenzhong/wendang/detail_2011_04/06/5570374_0.shtml
2011年4月1日星期五
梁文道:季節料理中的日本
【飲食男女】沒想到一場地震,竟然叫許多日本料理店震出了原形。那兩天我在北京,親眼看見一家餐館掛出招牌,「保證所有魚穫皆非來自日本」。北京倒也罷了,沒想到香港更加可笑,要知道香港人熱愛日本菜,坊間不少館子平素標榜自己的食材每日由日本飛機運到。現在呢?一個個跑出來說其實許多東西用不着日本貨,大陸產品一點也不差云云。最好玩的是某家以競標藍鰭吞拿聞名的餐飲集團,看它年年搶-魚王搶到上了新聞,不知者還以為它其餘材料也一樣新鮮一樣全是日本產;沒想到那位很出風頭的老闆這時才說:「牡丹蝦是加拿大來的,急凍食材也還夠用一個月」……
談到食材之新鮮合時,大家都曉得日本人特別講究,真真正正做到了不時不食。此所以有些遊客會發現在日本遊玩的時候,怎麼每天換館子但吃的東西都差不多,完全沒法像平常在中國一樣想點甚麼就有甚麼。理由很簡單,稍為自重的菜館都不可能奉上不當造的材料,而某地當季的東西當然來去也就那幾樣,絕不會在盛夏給你奉上地球另一端來的鯛魚薄切。所以說到花樣,全世界任何地方的日本餐廳都要比日本本土來得多,幾乎任何時候都能叫到你想要的材料。
說回地震,這場慘劇着實教人認清楚了日本自然環境的脆弱。地震、火山、海嘯、颱風,這個國家果然處在危機四伏的境地之中。很多人都會從這點分析日本民族性的特質,但大部分人可能都想不到,日本的地理環境也深深影響到了他們在料理上的基本傾向。
日本人習慣天災的另一面恰恰正是對於自然變化的敏感。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民族會比他們更能適應地震,恐怕也沒有人比他們更着迷花季的來臨。櫻花盛放的春天,他們不只成群結隊地跑到櫻樹下喝酒玩樂,甚至連好些餐廳桌上的筷子托也要用結苞的櫻枝代替,深怕你不曉得這是春季。又以傳統的木構和屋來說,比起磚石,它的確能在震災來臨時減少傷亡,甚至也更易於拆卸、搬運和重組;換個角度欣賞,我們也能發現這種房子對天然條件的呼應,無論是過濾夏日烈陽的格子紙窗,還是懸在屋簷能夠把大雨濺成無數水花的鐵鏈墜子,它的每一個細節彷彿都是為了使人更加適應自然,更加注意氣候之變化而存在。而這一點,當然也反映在日本的飲食文化之中。
如果這麼講有點玄,我們不妨實際一點。
早在十九世紀以前的四百年間,日本就已經住了兩千萬人。這麼龐大的人口數字(差不多是同期英國人口的四倍),竟然就活在山區滿佈的狹窄平地之上,而且還得抵受各式各樣不期而遇的天災;日本人實在不能不找出一套非常有效率的生活方式。根據人類學家阿倫.麥夸法蘭( Alan Macfarlane)的研究,這正是日本人迥異於其他亞洲農耕社會,不靠獸力也不吃畜肉的原因。十七世紀之前,日本人還養點牛馬;但到了十七世紀之後,就連牛和馬這些僅有的家畜也都消失了。他們不止不吃畜肉,甚至連馬車和牛拉的石磨都不用。理由?那當然是為了節儉耕地。有限的土地種出來的糧食要養活這麼多人就已經很勉強了,那裏還能撥出多餘的農作物去餵牲畜呢?換句話說,同樣是肉,在日本吃要比在美國吃多出了好幾倍成本。
日本人就是這樣辛勤勞作,凡是人力可及,絕不仰賴獸力,在山海之間的狹隘谷地中賣命流汗。延伸開去,我們便可以合理地推測,所謂「不時不食」,乃是一種最經濟地使用環境的生產原則。與其想方設法地改變物種和土壤,或者花費大量的運輸費用,何不盡量適應萬物的本性,盡量在最合宜的時機與最合宜的土地上收穫最大量的農產?所以日本料理至為人稱美的時季感,恰好顯示出了這個國家地理環境的險惡,與人類求存的艱困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