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5日星期二

梁文道:《永遠謳歌思考--沉思錄》導讀

《沉思錄》是由古羅馬的哲學皇帝馬可.奧理略(121-180年)所著,共十二卷,是一個皇帝與自己內心對話的札記,後世則視此書為斯多噶學派的代表作。《沉思錄》書名是由後人所取,因為奧理略並沒有想過要出版這本作品,這本書是留待自己用的──是一個人發自內心的說話跟懺悔、發自內心的一種靈性的反思。這本書的導讀者梁文道認為,在奧理略做皇帝的經驗裡,歷經戰亂、災難和帝國的衰落,使他不得不更依賴哲學,來把握住自己。從這本書,我們可以理解奧理略節欲的思想、過樸實的生活,以及主張以理性和意志控制自己的激情,如:「那對深厚的名聲有一種強烈慾望的人,沒有想到那些回憶他的人,自己很快也都死去,然後他們的子孫也要死去,直到全部的記憶都通過那些愚蠢的崇拜,和死去的人們,而終歸堙滅無聞。」

奧理略在這本書裡沒有什麼新見,他在重覆的是以前斯多葛派其他哲學家講過的東西,這本書重要的地方,在於他總結了別人教育他的東西之後,把它化為一組的規律,每天重覆地在寫這些規律,然後把這些規律應用到自己的生活處境之中。簡單講有三大規律。第一、你對世界的感知必須是客觀的,第二教條是要正義地對待他人,第三條是紀律化自己的意志。

奧理略在寫這本書的時候,非常講究用字,甚至是有推理的部分,把它當作書來看不夠完整;把它當日記來看的話,又太完美。奧理略的母語是拉丁文,但是他卻選擇用希臘文來寫。梁文道認為奧理略是要跟自己製造一個距離,他恰恰不想要自己像一般人寫日記那樣,他要的是跟自己保持一個距離,他透過寫作跟自己製作一個內在的張力,所以他用第二人稱,就是自己在跟自己對話。透過這樣的寫作過程裡,每天修練自己,簡單的說《沉思錄》其實是奧理略的修行筆記。今天的讀者也可以反覆在書裡尋得一種心靈的退隱與安慰、自我的意思訓練,使我們願意坦然地接受世界上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2011年1月23日星期日

梁文道:只剩下了圍觀

【蘋果日報】也許我們都忽略了,「維基解密」的殺傷力其實是有前提的。那個前提便是陽光與透明的力量。一旦把掌權者和大機構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曝露在公眾的目光之下,那些神聖而不能侵犯的權貴便會變得如小丑般可笑,陷入一種非常尷尬,最後迫於輿論的壓力(如果不是法律壓力的話),更改問題重重的既定做法,甚至黯然下台。信息的公開與輿論的生成是一組連鎖反應,前者是大家都發現了國王原來沒穿衣服,後者是大家開口嘲笑國王的窘態。我們相信信息與輿論,是因為按照常理,一個沒穿衣服的國王在眾目睽睽千口一辭的情況底下必然要抱頭鼠竄;沒有人能夠抵擋目光的力量。所以我們才會繼續寫作評論,不只是因為這些評論本身便是目光的一部份,而且是因為它們有可能開啟和引領更多的目光。而目光,它是可以改變現實的。

於是許多媒體和論者便要歡呼微博的崛起了,他們認為微博就是信息、輿論,以及公眾的目光。經過微博上無數人無數次的轉貼和傳播,一樁事件的內情會逐漸曝露,它的細節會逐漸豐富;更厲害的是它會觸發大眾的情緒,引生出一股沛然莫之能禦的浪潮。因此他們宣佈「圍觀就是力量」,甚至「圍觀改變中國」。

然而這一切樂觀期許背後的那個前提真的那麼有效嗎?萬一那位不穿衣服的國王並不介意自己赤身裸體地坦露人前,不在乎群眾的圍觀和恥笑,他不尷尬更不害怕,照樣從容地招搖過市,那又該怎麼辦呢?

的確,微博是種不一樣的新媒體。比起上一代的博客,它的門檻低得太多,表達意見只需要一句話,再也用不著苦心拼湊一篇完整的文章。比起再上一代的網絡論壇,它可以輕易穿越圈子的界限,讓不同傾向不同立場的人都能共同分享一條相同的信息。而且微博靈敏機動,一個被人追趕到廁所躲藏的女子可以用手機向她不認識的人群求救,一個路過的陌生人也可以上載那名女子最終被人困在車上的圖片。微博還是主動的,你不是論壇上一條熱帖背後點擊率的十萬分之一,也不是在一篇博文後頭留言回應的客人;你就是那個信息傳播者,你自己就是主人。所以微博才會使得網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能量,似乎自己真被「充權」了,似乎自己參與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難怪他們要說「圍觀就是力量」。

若再加上傳統媒體的大膽改革,我們可以把中國互聯網這十數年間的演進看成是目光的擴大與強化。過去,報刊電視便是輿論,便是大家的眼睛;現在,我們人人都是輿論,人人都有自己的眼睛。過去,傳統媒體的一篇報道和評論神奇地代表了社會群體的目光;現在,群體目光自己一個個跳了出來,可以計數可以量化。這目光並且越來越鋒銳越來越立體,它看到的東西更多更準。

但問題始終是目光真的有作用嗎?這十多年來,我們見過媒體報道使得「孫志剛案」改變了中國強制收容的政策,也見過博客的揭發使得「華南虎」成為一個大型的笑話。表面上看,它好像真的管用;然而從「孫志剛案」到「華南虎」,大家有沒有想過這兩件事的性質和影響的範圍相去何其之遠?為什麼只不過是揭穿了一個地方上小小部門參與的騙案,大家就已經興奮地難以自已,把它解讀為該年度最重大的「公民勝利」之一?

同樣地,在號稱「微博元年」的 2010年裏頭,我們的圍觀又起到了多少作用呢?全中國的微博用家一起關注過那麼多件大事,後來那些事都怎麼了?「我爸是李剛」這事夠大了吧?它在微博上觸發的轉發次數夠多了吧?大家關於它的討論夠熱烈了吧?可它究竟還是不了了之,神秘地隱退在輿論圍觀的界域之外;就像當年傳統媒體和網絡論壇都很關注的「黑磚窰」奴工,救了出來,但到底還是神奇地再度失踪;又像許多公開被譴責過的失職官員,雖然離職,但最後還是奇妙地再度上野甚而升官。

身為媒體的一員,身為中國社會的一份子,我當然不願否認媒體的功效與社會的活力,更不會對大家曾經取得的成就視若無睹。然而我不能不悲涼地提醒,也許目光和輿論並不如我們以為地那麼有效。只要把過去一年被微博圍觀過的重大事件列表,再一一追索它們的下場和結局,我們就能發現圍觀到底多有力量了。可是主張圍觀很有力量的朋友好像都不太願意這麼做,是怕打擊志氣嗎?當然我們還可以借用人類學家的說法,形容這是「弱者的反抗」。然而「弱者的反抗」究竟要強到什麼程度才是有意義的反抗,又要弱到什麼底線才不致於淪為阿Q的自嘲?

更悲觀點說,我甚至要大膽猜測這裏似有一道相互逆反的趨勢;一方面是參與者日眾聲勢日壯的目光,另一方面卻是越來越不被目光和輿論動搖的現實;從當年的「孫志剛」到現在的「李剛」,目光和目光所在的現實都變得更加剛強。

很粗糙地說,目光與輿論之所以有效,是因為管治者和被管治的社會就像一具機器和它所身處的環境一樣,前者總是要從後者那裏接收反應,然後回饋到既有的機制之中,修正邏輯,再調校自己下一步的行動。我現在最擔心的情況是明明路面越來越壞,滿地坑窪,走在上面的汽車卻可以不受刺激,繼續巡航行駛。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那部汽車有自己的強大邏輯,它踩在地上,但不必顧及地面傳來的信息和刺激,愛怎麼開便這麼開。它和外在環境絕緣,只對自己的內在部件負責,依循自己既定的路線。從某個角度來講,你也可以說它是輛很有威力的好車。

2011年1月18日星期二

明覺雜誌專訪梁文道

梁文道

其實我中學的時候,已經開始看過一些佛學書。但是都是一些粗淺的入門書。還有從來我是一個在知識上很有好奇心的人,只是當是一種學問來去看。我讀大學的時候,我主修是哲學,我們學系裡面很注視中國哲學。讀中國哲學的時候也會讀到佛教哲學。那時候完全覺得它是一個哲學體系,而且對我來講,是一個很龐大很複雜的體系。所以我不打算太深入進去,因為我害怕深入以後,就會一入侯門深似海,不知道會怎麼樣。而當時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西方哲學上面。後來在三年前左右,才開始認真考慮修佛法,是因為我覺得那時候30多歲,做人很像做得一塌糊塗,很多東西都不是太好。其實我小時候曾經是天主教徒,很小的時候還曾經想當神父。天主教都是一個很好的宗教,但是我後來因為種種的理性上的哲學上的原因離開了天主教。三四年前我就曾經考慮過回去天主教,因為我覺得我需要一個方法去幫助我改變自己,去重新變成另外一個人。而天主教當然有一套自己的修行方法,但當時我就覺得好像佛教的方法是最系統,而且2500年來有無數的前人走過的路,是很仔細的。是任何其他宗教的精神傳統,都比不上的,如果只是專從修行這方面來講的話。我那時候就想不如試試佛教修行是怎樣的,就自己看一些書自學。

有一次看見一行禪師來到香港開示,我們聽完開示之後是感覺很震撼。我記得覺得他長得很小,聲音也很幼很小,對著一兩千多人講話,聲音又平淡,又不風趣,又不幽默,其實很悶的。但是因為我是一個靠講話工作的人,我很知道應該如何演講,如何對著鏡頭說話。當時在台下面看著他,他完全像一個行外人那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就讓全場的人都很懾服。而且我也很投入,很感動。我出來後,心裡面最大的問題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因為我也算聽過很多演講,每個星期我都會做一個演講。但是這個人到底做了什麼呢?為什麼他能說成這樣?後來我就知道這實在不是一個技巧的問題,是人的問題。這個站在台上的人,讓這一場演講,這場開示,變成如此震撼的一個一件事。於是我更加好奇,一行禪師究竟做了什麼變成這樣?他一定是發生了一些事情吧。所以我開始想去學習禪修。然後我去了居士樓,上了護法師的禪修班。上了幾堂課,回家後也自己看書,覺得很受用。上了幾堂課就覺得做禪修很開心,愉快。然後達摩灑甘露尊者老師從馬力西亞來香港,我於是開始參加它的禪營,並且在那時候皈依了佛教。

問:
其實你是第幾屆參加禪營?為什麼還那麼堅持呢?還有你請假是很難的,你是怎樣安排好呢?

梁文道:
第三屆。其實我請假不是太難,我是一個很忙的人。我平時睡覺只是睡4、5個小時。每天寫稿,做節目,聽無數個電話。每一天收到的E-mail超過200 封,忙得不得了。請假不難,問題是我要在來禪營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做完。所以我通常一天要寫四五篇稿子,每次來禪營之前就會很累。但是禪修對我而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老實說,我平時不能修行。因為平時沒有花太多時間,其實我應該花更多時間做日常功課。耽無論如何,禪是一個很難得的集中的一個機會。如此密集地做禪修,你會感覺的自己經歷一種鍛鍊,是可以有某些新的變化,每次都會有的。而且禪修型的生活,是正常一般的生活。就拿這次禪修來講,在禪修營裡面我看見一張時間表。但我望著望著就不會理會時間表,而是完全聽鐘聲做事。別人叫我做什麼就做什麼。但這正正和我日常生活相反,因為我的日常生活,是一個以半個鐘為單位的時日。我每天所有的行程時間我都要控制得非常準確,不可能有任何差池。我很害怕自己不知道三個小時候後我要去做什麼,就會變得慌張。但在禪修裡面會完全改變了我日常的生活。你第一次失去了對自己時間的控制,時間不是你的。你以為你自己自主的東西都交出來,反而你才自在。這點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太多很美妙的經驗在禪修裡發生。所以我參加過三次達摩灑甘露帶領的禪修營,頭兩次都是短期出家,這次只是用一個的身份,用一個不同的身份參與,說不定下一次我是做義工。

問:
好的,你剛才說的譬如,行禪,打坐,禁語,要早起,改變了你的生活習慣。那你是不是還吸煙呢?這方面可以多講一些。

梁文道:
吸煙是一個很有趣的一個東西。我是一個吸煙的人,老實說,我有這個癮,這當然是一種貪心的,不是很好的事。我第一次去短期出家的時候,之前很擔心這個問題。因為有煙癮的人呢?你想想吧。譬如坐飛機,我連坐五個小時都不可以。如果要我坐長途飛機,千萬不要直飛紐約,最好中途停三次。但是禪營是不能吸煙的,怎麼辦?很有趣的是,我知道什麼原因,從第一天進來開始,我現在吸煙已經比當年少了很多,但也有抽。但每次來禪營以後就會抽少一些。每次第一天來之後,其實煙就在我的口袋裡,我想到沒想過,很奇怪很也不是很明白。但後來我自己分析,它讓我明白可能是一個因緣的東西。也就是吸煙其實和我日常生活在一起。我寫稿寫得很多,很緊張的時候,一定有某一刻很亢奮的時候,你就會吸煙。吸煙不是一個單獨的行為,不是一種單純的嗜好,或者癖好。吸煙是和你很多日常的其他行為配合在一起才會發生。它也是因緣而生的,包括了那種慾望。而當你進入禪營,你不做你日常做的那些東西以後,沒了那些因緣,要吸煙的慾望都不會出現。我覺得應該是這個理由吧。

另外我覺得有很大改變的就是睡覺的情況。有時早上4,5點出來行禪的時候,望著外面的燈光,有人在開著燈,可能他是起床了,也可能還未睡覺。我心想在家裡我也是屬於5點還未睡的那種。所以早上行禪坐禪都會比較辛苦,但是也很有趣。而且我們的精舍對著這一群樓房,身處紅塵之中,但你的日常生活和外面的生活完全不同。你會對住在對面的人所過的人生,還有我們所過的人生的差距,有更多認識,更多的醒悟。還有,我來這裡兩次禪營都覺得很有趣。這個精舍周圍都是鬧市,上面有一條幹線公路,不像在深山裡面的一個地方。不過我在這裡九天不出去,就覺得自己不在香港。因為既不能看報紙,也不能看電視,不能上網,不能做時事評論。以前是一天看六份報紙,來這裡以後是六天看不到一份報紙。總之所有生活完全不同,但是這樣的不同才能夠真。

我覺得早上早起當然是很不習慣的,所有東西都不習慣。但問題是,因為這樣它才和你的日常生活完全相反。最重要是加上一個密集的禪修,才能讓自己有一個感覺煥然一新的機會。我第一次參加完短期出家後出去,朋友問我有什麼感受。我說你們也應該去試試,他們就問為什麼。而且我的朋友很有錢,三兩月去一次馬爾代夫,去一些最漂亮的水上的屋子,中間有玻璃看到下面鯊魚啊之類的。我就跟他講,你去那些地方好嗎?他說很好啊,很舒服。又沒手機,又沒電視電腦,沒有煩人的東西。那我出家也是啊,來禪營也是一樣的,而且還有禪修。講到禪修,每一次禪修都需要很大的耐性。我聽過來過不同的禪修,他們的經驗的告訴我,可能你月頭三四天都是很昏沉,想瞌睡,覺得悶想很多東西,沒獲得什麼東西。只是坐,就像坐監獄一樣。但是,你一定要有耐性,意志力去度過那個階段,然後慢慢就會有所體會。而且通常最後那一兩天你就會不捨得走。我自己三次都有這樣的體會。而這次因為有前兩次的經驗,所以我做好了心理準備去應付頭兩三天的情況。因為我平時那麼忙碌,尤其入營前一定要清理完。但我知道過了之後就會有好下場。這次比前兩次禪修得到的還多。覺得自己好像去到一些自己沒去過的地方,喜悅真是很大很大。所以今天要走的時候真是不捨得。我想起前兩次短期出家也是,那些沙彌寫戒還俗,交回袈裟的時候,有些不想給回的感覺。不如別還給法師,出家算了。我想這次出去以後肯定會比平常更加用心修行。因為我平時太忙,慢慢地輕忽了。但是當你在禪修中獲得的喜悅越大,在你這幾天的坐禪行禪裡面,我得到的那種快樂,讓我覺得我出去以後都想繼續維持。減少做一些其他的東西,去做一個小時的禪修,譬如說十分鐘也可以。其實多多少少你做著做著,維持那個種子,然後等到下一個機緣來的時候,讓它大規模爆發一次,可能也是好的。

2011年1月14日星期五

梁文道:真假難辨

【飲食男女】去年大陸出了一個貪官,疏財仗義,扶助弱小,被捕之後受到不少百姓聲援,稱之為「俠貪」。假如一個貪官把貪來的錢拿去做善事可以叫做「俠貪」的話,那麼我們能不能說一個專騙騙子的人是「俠騙」呢?

新年伊始,電視台便揭發一個行騙網站,指責它聲稱善於教授造假雞蛋的秘訣,其實根本就是騙人,它教的方法根本做不出假雞蛋。一個專門欺騙想當騙子的人的網站,一群專門對付壞人的壞人,這不是俠騙,是甚麼?

中國食品安全問題之嚴重,早就到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地步,假雞蛋和毒奶粉都已經是大家見怪不怪的老皇曆了,現在的最新話題是假紅酒。紅酒之假是你憑感官和經驗就能輕易辨識得到的,一點也不難。比方說「拉菲」,今日中國到處都有人在飯局上拿出幾瓶「拉菲」,說是真貨正牌,來源可靠。再誇張一點,還要把取貨過程講得十分懸疑驚奇,是他家有人在中南海做事,這才恰巧得到幾瓶拉菲專門做給領導人喝的供品。不是開玩笑,我真聽過有人這麼說,大概他以為法國酒莊全都成了茅台酒廠的分號,每年也要留點「特供」獻給黨中央。可是用點常識動動大腦吧,這世界哪來這麼多「拉菲」?就連一個三線城市馬路上的商店都有得賣?中國市場上現存的「拉菲」數目恐怕要比「拉菲」創莊以來的總產量還大。

也許我們可以換個角度思考,假如那些製造假「拉菲」的人不再躲藏幕後,而是乾脆光明正大地宣佈自己做的是「拉菲代用品」,那又會怎麼樣呢?假如生產假雞蛋的人不再試圖魚目混珠,反而聲明自己幹的是「神似雞蛋、更勝雞蛋」的「人工雞蛋」,那大家又能不能接受呢?

沒錯,假酒假雞蛋這些「偽劣食品」,全都有害健康,全都能把人吃死。可是再讓我們假設一下,如果那些「不法商人」良心發現,決定要讓自己的產品更安全更衛生,哪怕是地溝油都能在精密的煉製過程裏頭變得無毒可親,請問大家願不願意對它們張開懷抱,使之成為「人工食品」,而非「偽冒食品」呢?

這裏的關鍵在於我們如何理解「偽冒」與「人工」的分別,最好的例子莫過於人造牛油和植物牛油,難道它們不也是種「偽冒產品」嗎?想當初人造牛油剛剛面世的時候,美國社會也曾為它掀起過一場長達數年的辯論。一開始,它的確是冒充真牛油的贗品,但是當生產者不再騙人,打正旗號表明自己賣的就是人造牛油,而且還要向天然牛油下戰書,看看到底誰對健康更有益的時候,情況就有點不一樣了。

假如人造牛油不再偽冒天然牛油,那就表示它的製作和生產開始浮出水面,暴露在陽光底下了。假如它的整個製作流程能夠公開,讓人監管;而且生產商和販賣者全都有名有姓,可供查考,那麼的衛生安全也就不會是個太大的問題了。既不假冒,也不危險,那麼大家還有甚麼好辯論的呢?有的,那便是「人工」與「仿造」究竟道不道德。在很多人看來,任何以人工方式仿造某種既有食味的做法就一定是錯的,不管它的味道有多對,也不管它的成分有多好。為甚麼?因為它是「假」的。然而,「假」的確切意義又是甚麼呢?如果人家都已明言人造牛油是牛油的代替品,是天然牛油之外的另一種選擇了,我們又何必捉着不放,硬說它是不正宗不道德的「假」貨呢?想像一下,沒有蟹肉,於是以炒蛋白頂替?沒有魚鮮,然後仿其味做出魚香豆腐和魚香茄子,這又叫不叫做假?值不值得譴責?

我絕對無意替那些假酒假雞蛋辯護,只不過是想搞清楚當我們在批評它們「假」的時候,我們想說的到底是甚麼?是它們混充真貨?是它們傷人害理?還是它們模仿了一些我們心目中的真實?

2011年1月9日星期日

梁文道:一個死在香港的中國人

【蘋果日報】我知道華叔司徒華的遺願是建立民主中國,這大概也是不少香港人的心願。可是坦白講,經過多年在大陸走動的經歷之後,比華叔年少一半的我已經失卻這等雄心壯志了。現在的我,最期盼的不再是一個民主中國,而是一個比較正常的中國。什麼叫做比較「正常」的中國呢?那就是讓一個家庭不要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地方有一天忽然給人拆了。好,就算你不能保證老百姓的住所不被強拆,起碼你也該留道氣口,讓他們去上訪投訴吧。如果你連上訪都不准,可不可以不要強姦那個跑來上訪的女孩呢?如果你的人非強姦她不可,能不能至少讓那個女孩去報個案呢?就算做做樣子也行吧?萬一這女子太過害怕,找人陪同壯膽,能不能不捉那個陪她的善心人,說他是「聚眾滋事」呢?如果你真得抓這個人,至少讓他見見家人和律師好不好?又如果大陸以外有人替他申寃訴苦,我請你不要動不動就怪這批人「井水犯河水」,行嗎?

我說的自然是「趙連海案」,就是這件案子使得平素對政治沒有丁點興趣,甚至在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之後還要對我說「佢第日坐完監出來就有成千萬元等緊佢咁正」的理髮師也忍不住大罵:「太過份了!」

我心目中的正常國家就只不過是一個人民住房不會無端被拆,向公權力申訴寃情不會被人強姦,自己孩子吃了有毒食品的受害者不會反而成為被告然後再受害一次的國家。這樣的要求很高很過份嗎?這算不算是中了「西方」的毒,說話像「洋奴」?難道「中國模式」或者「儒家傳統」就允許那一切在我看來很不正常的事況嗎?

2010 年的中國辦完了世博和亞運,香港人大都感到與有榮焉;《清明上河圖》動畫來港展出,香港人更是熱情擁抱,一日之內便搶光數十萬張門票;為什麼香港大學的民意調查一出來,港人對中央政府的信任程度反而不升且降?為什麼香港學生在過去一年裏頭最關注的中國新聞是劉曉波獲得諾貝爾獎,而不是武廣高鐵開通,中國取代了日本成為世上第二大經濟體呢?理由很簡單,因為比起這些令人目炫的成就,我們更在乎你在最基礎的層面上是否正常。比方說劉曉波,哪怕他的言論有錯,至少我們以為他用不著因為言論而犯罪。再退一萬步講,即使中國自有一套獨特的司法觀念體系,在這個體系底下,劉曉波必須為了自己的文章判刑入獄;那麼在官方開動輿論機器攻擊他的時候,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們引用的那些劉曉波語錄都是從那裏看來的呢?為什麼新華社的評論作者看得到劉曉波的文章,一般百姓卻連「劉曉波」這三個字都打不進微博?你要大家認識劉曉波的「黑暗真面目」,是不是該給大伙看看他本人到底都寫了些什麼壞東西呢?這難道不是一個很正常很基本的要求嗎?問題根本不是像英華書院那位王老師所說的「負面報道太多」,而是那幾件負面事例都負面得太過詭異太過反常。

當然我們還可以再退一步,追問這一切究竟與香港人何干。正如港澳辦主任王光亞先生所講的,「井水不犯河水」(當然我們都曉得,在某些時刻某些場合,這水卻是必需一犯,而且值得稱讚的。例如讓港人捐款賑災,或者為國慶閱兵喝采)。於是我又想起了華叔在許多年前便再三宣說的一句話:「中國冇民主,香港就冇民主」。一直以來,華叔都被人詬病太過霸道,作風「一言堂」,當年一伙搞社運的年輕朋友更把他看成「真正民主運動」的最大障礙。可是至少在中港關係這一點上,我以為枱面上的政治人物裏頭沒有人比他看得更準更深。所謂「中國冇民主,香港就冇民主」,指的固然是香港不可能自外於全國現實,獨立地發展自己的民主政治;更是中國與香港之間那種複雜而深層的紐帶關係。簡單地舉一個假想的例子,如果香港的民主進程真像很多人所願望那樣,是未來全國政改的實驗與模範,那麼大家有沒有考慮過,香港政制的改革路向也會反過來受到中國自身規劃的影響呢?以目前利益集團逐漸穩固成形的狀況判斷,在議會中擁有功能組別在行政長官提名上面多所限制的香港政制會不會正好成了全中國的指路明燈?既保證了少數特權階層的世襲地位,又創造了一個類民主程序的遊戲規則來為他們博弈利益?

這種問題要再談下去,篇幅恐怕十倍不止。我想強調的,只是華叔政治判斷上的深謀遠慮其來有自。不過,真正使得香港人覺得自己有責干犯河水的理由,還不只是此等本土現實利益上的計較。

數年前,一位內地駐港人員和我談起六四問題,他剛剛抵埠,不太瞭解港人的六四情結,很驚訝我居然告訴他「香港人越是放不下六四,就越能說明香港人愛國」。在他看來,堅持平反六四就是堅持和中央政府對著幹;和中央政府對著幹,那自然就不能說是愛國了。然而,當我一提起司徒華,他就明白了。的確,沒有人可以懷疑華叔的愛國情懷,包括所有保守派以及那一堆九七後冒現的「愛國新貴」。為什麼越是放不下六四,就越能說明香港人愛國呢?道理很簡單,要是香港人都不把自己當做中國人,都不對這個國家動上真感情,都只顧著向「阿爺」討好處視之為個人利益的大靠山;當年我們又何必要冒著風雨集會頂著烈日遊行?如今我們又何必年年點燭以淚洗面?要不是有撕裂不開的身份認同,六四固然與我無關,趙連海就更是與我無關了;說到底,孩子患上腎結石的又不是我們香港人。

2011年1月2日星期日

梁文道:看得到星星的國度

從人造衛星拍攝的圖片來看,整個東北亞的夜空有一片奇異的黑暗地帶。除了一小個光點之外,這片地帶的其他地方幾乎都呈墨色,就好像是東亞世界熱鬧光芒中突然凹陷進去的一塊黑洞。可想而知,這片地帶晚上不點燈,不只不排放二氧化碳,而且還沒有光害;站在那裏抬頭一看,肯定是繁星燦爛。這片地帶就是朝鮮民主人民共和國了。

《洛杉磯時報》記者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的《無可忌妒》備受好評,寫得引人入勝,這幀衛星照片就是她書寫北韓的起點了。北韓的黑暗夜空是個再強烈不過的象徵,它能說明許多事情,首先當然是它的貧困。

光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大饑荒就可能餓死了過百萬人,活著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軍人和幹部等特權階級,另一種是擅於從雜草和野樹裏吸取營養的強悍百姓。他們究竟窮困到什麼地步呢?書中有一個細節可以說明。當那些挨不住肚餓要涉過圖門江跑到中國找東西吃的人被逮住了之後,邊境守軍得在隨手取來的木片上頭做審訊筆錄,因為就連他們也不夠紙用。可是,北韓曾經沒有這麼壞,六十年代它的工業實力還算強,一般人的物質生活要比南韓好。芭芭拉.德米克沒有深究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無可忌妒》不是一本全面的北韓史,她要做的是難度更高的北韓人民日常生活的經驗紀錄。

近年內地有一小部份人喜歡吹捧北韓,其中還包括我認識的著名學者,他們老說北韓福利好,人人享受全面醫保,可是德米克筆下「宋太太」(書中人物皆為化名)的經歷卻非如此。話說當時宋太太的先生任職鐵道宣傳部門,是國家的喉舌,然而國家再也發不出薪資了,於是一家人陷入飢餓困境,一一病死。最後死的是宋太太的兒子,她把他抬到醫院,醫生也開了處方,可是買藥的錢足夠換回一公斤玉米;宋太太選擇了玉米。許多年後,這一直是宋太太揮之不去的夢魘,她認為兒子是被自己害死的,而不是這個國家。她曾深深相信北韓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正如一首「愛國歌曲」所說的:「我們在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忌妒人家的」。

那些悲慘故事的情節我們中國人都不陌生,所以也用不著再花費筆墨介紹了,這個世界其中一樣至為至為荒謬的現象便是人間最淒慘的悲劇其實都很像,不值得複述太多。反倒是北韓政權洗腦工程之徹底能夠叫人長見識。

小學生的數學習題是這樣的:「八個男孩和九個女孩正在為金日成唱頌歌,請問總共有多少個小孩在唱歌呢?」而歷史課,大一點的學校都會特設一間明涼乾淨並且有暖氣的「金日成研究室」,小朋友一進去上課就會自動變得乖,課前還得肅立,一齊向金主席玉照鞠躬:「謝謝你,父親」。後來又有「金正日研究室」,在裏面上的歷史課把實際生在蘇聯的金正日說成是在白頭山誕生,因為那是朝鮮傳說中神子降生的地方。不只如此,他哇哇墜地的那一刻,天上還顯現了兩道彩虹呢。除此之外,每逢金氏父子誕辰,學校都會派發平日難得一見的糖果巧克力,這樣孩子們就知道親愛領導人的恩典了,好比久經訓練的小狗自會認得鈴聲代表食物。

每一個家庭都有官方發下來的金氏父子照片,裝在玻璃鏡框裏面,而且附贈白布;維持懸掛玉照的牆面整潔是國民應盡的義務,用那塊白布抹拭玻璃上的灰塵則是許多家庭每日必行的重要儀式。偶而會有人來檢查。假如背景夠好買得起電視,上門檢查的人還會更多,因為他們要確保調頻器上的封條沒被動過,那個封條能讓電視收不到北韓以外的電波信號。的確,近年有些人是從中國走私光碟機和DVD,荷里活電影與南韓電視劇也有了一小批粉絲,不過很多人只是圖它們好看,並不相信可悲的南韓會真的人人有手機滿街私家車,也不相信腐朽資本主義政權會讓百姓生活過得那麼好,他們認為「那一定只是宣傳」。德米克判定「這個政權的力量來自於把國家隔離在世界之外」。

我那些支持「主體思想」的北京朋友大概不願意看到中國為北韓帶來的壞影響,但真有少部份人是透過中國才瞭解到外面的世界長個什麼樣。那些光碟固然是從中國來的,走私市場上的好貨也是從中國來的,就連更少數來回兩國的掮客也證言隔江那一岸的農民家裏頭都有電視和電話,而且絕非做秀騙人的樣板。不是說朝鮮人擁有全人類最優秀的基因嗎?怎麼同樣搞「社會主義」大家差得這麼遠?政府的解釋是中國已經走了歪路,遠離正確路線,不足為訓。再沒多久,他們乾脆宣佈走私DVD是顛覆判國罪,最高可處死刑。

另一項能令中國人感到親切的,是絕大多數北韓人都能清楚記得1994年7月8號金日成死的那天自己正在幹什麼,那種歷史性的時刻。後來官方組織了長達十天的哀悼活動,任職幼稚園老師的「Mi-ran」每天都要去廣場哭兩回,一回是和自己的同事,另一回是帶自己的學生。就算再傷慟,這麼十天大哭二十回恐怕也很難流得出淚了,所以「Mi-ran」開始有空注意旁人的反應,她發現一個日日哭得人仰馬翻的五歲小女孩原來只是裝哭,她先把口水吐在手掌,然後再抹到臉上去。身為老師的「Mi-ran」逮住了她追問原因,小孩答道:「我媽說假如我不哭,我就是壞人了」。而廣場上還真有便衣在捉哭不出來的「壞人」,可見眼淚的重要。事實上,那陣子甚至有部宣傳片告訴國民只要哭得夠誠懇,「說不定金主席是會回來的」。書中另一位人物「金醫生」的父親還真活活地難過到絕食身亡,他說:「如果像金日成這樣的偉人都能死去,為什麼我這個百無一用的凡人還得活著浪費糧食?」

這一大片星空固然遮住了自己人的耳目,但外人又何嘗能夠把它看透?去過北韓的人都曉得當地對遊客的「照顧」是何等地無微不至,住要住在指定酒店,行要有導遊伴行,想要毫無中介地接觸居民幾乎絕無可能。德米克提醒我們,在平壤旅行你必須小心觀察,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金日成雕像台階上那名少女不太對勁,她長得太好看,臉珠紅嫩,衣飾依人,如此靜好地坐在那裏看書,豈不正巧是幅特地用來拍照的圖景?再等一會兒,還有一個士兵走來,立在雕像前面彎腰獻花,一臉崇慕,這也是個極為感人的場面(除了這位士兵沒穿襪子)。如果再待著不走,說不定還能看到更多戲碼呢,這可真是個懂得表演的國度。

說了這麼多,我們必須面對一個很根本的問題,那便是這一切故事到底從何而來?德米克小姐又憑什麼知道北韓人民的日常生活?很無奈地,她只能採訪到六個輾轉叛逃到南方的北韓人,儘管她下了不少工夫收集資料,用去十五年時間追訪那六個人;但這依然保證不了他們的證言和自述皆是未經扭曲的事實。再怎麼講,他們可都是「叛徒」呀,難道就沒有一點立場轉變所帶來的影響嗎?更何況德米克的文筆實在太好,好到像小說一樣,那就更加叫人生疑了。

然而捨此之外,別無他途,那一片黑暗是不可穿越的,一個連領導人太子大名都是秘密,搞得外界猜得很費力的國家,你拿它有什麼辦法?還是跟隨德米克聽故事吧,比方說之前提到的「Mi-ran」,與她青梅竹馬「Jun-sang」之間的愛情故事。對這一對青年而言,漆黑的朝鮮夜空是最好的掩護,可以讓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的他們每晚趁著夜色出門,一路聊天一路散步,一直走到市郊的田埂小徑……。那是比得上《山楂樹之戀》的純情,兩個人在一起六年才開始拖手,再過十年才有過唯一一次的接吻,德米克說:「在位處維珍尼亞州蘭尼的CIA總部,或者在大學的東亞研究系裏頭,人們通常又能遙距地分析。他們不曉得在這個黑洞中間,就在這個餓死過數百萬人的陰冷黑暗的國家裏面,原來也有愛情」。

它本該是段韓劇般的愛情故事。「Mi-ran」與「Jun-sang」的家庭背景不同,職業前途也差得很遠,雙方家長都不會認可這段關係;而且兩個人後來分住兩個地方,男的是「現代化典範」平壤裏的未來棟樑,女的是北邊國界處的幼兒教師,每年只能見上兩面。但真正的悲劇並不來自這些劇情上想像得到的限定,而在他們頭上那片夜空。

先是「Mi-ran」一家出逃,但「Mi-ran」就是不敢對「Jun-sang」啟齒,甚至連最後的再見都沒有。「Jun-sang」知道這事之後十分痛苦也十分沮喪,因為「她竟然比我先走一步」,原來他也早萌此心。果然幾年之後,他倆終於在首爾重逢,只是「Mi-ran」早為人婦,一切都已經太遲。這是一對從小玩到大的戀人,這是一對推心置腹無所不談的知己,可是他倆卻誰也不敢告訴對方自己心中的真正想法,對這個國家的真正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