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尋書】編按:由101創庫出版的《10個男人有詭異》將於今年書展推出。10位男性作者對文化書寫各有所好,透過10則詭異荒誕的故事,以幻海奇情的迷離外殼,透視凡人生死、感懷情愛慾望。梁文道為本書撰寫序言,談書寫鬼魂的矛盾,談恐怖小說的身分,還有魔經驗---在他而言,真正的文學,原來都鬼意森森。本版特此刊載,以饗讀者。
一般而言,我不讀恐怖小說,因為我怕鬼。但我還是從頭到尾看完了這本《10個男人有詭異》,不是因為它不恐怖,而是因為它恐怖得很奇怪很特別。十個作者都不是什麼專寫流行小說的人,其中有學者也有影評家,還有一向被認為是「嚴肅作家」的。在他們的筆下,文學的恐怖有了新的意義。
可能是我的閱讀經驗太少。至今為止,我仍未看過一篇真正寫鬼的文學作品。我的猜測是,因為書寫鬼魂是一件原則上自相矛盾的事。也就是說,以語言構成的文學,不可能完整掌握語言所難以形容的魔經驗。
寫鬼 論人
文學史上難道就沒人有描寫過鬼魂嗎?瑪利‧雪萊的《科學怪人》當然是經典,預早地洞示了人類文明發展的悖論:文明的進步會生出反過來吞噬文明的怪物。但它頂多是恐怖小說,而非一部談鬼的小說。《聊齋誌異》和《子不語》是中國鬼怪故事的名著,但正如揚州八怪之中以畫鬼聞世的羅聘,與其說是畫鬼寫鬼,倒不如說是兜個圈子來論人,很中國的路數,「以人為本」。文學作品中的名鬼在所多有,《哈姆雷特》裏的老國王就是一個,他的現身和他的言語成就了丹麥王子的悲劇。但這些鬼中名角到底還是處身在以人為主的故事裏,鬼味不濃。西方文學還有一脈「哥德」(Gothic)傳統,陰暗詭異。以愛倫坡為例,總是讓讀者終卷之時心惶惶然,斗室之內頓生寒氣,陰風陣陣。幾近真正魔經驗,總令人有相差一之嘆。
說到愛倫坡,便不能不提爭認他做祖宗的一堆恐怖小說作家。恐怖小說是普羅文化的大宗,一間書店如果專營恐怖小說,準可開成一家十層樓高的百貨公司。但問題是幾乎所有的恐怖小說都有一個敘事公式,就像董啟章在本書第二章裏所說的:predictablebutunexpect-ed。「那是一件你知道它必然會來,但又無法確知它何時到來的事情。又或者當它真的要來,你也會感到難以置信」。既然是恐怖小說,書裏當然會有恐怖的事情發生;只是它又不能讓你預料得到事情到底何時發生,如何發生。因此在讀者對恐怖的必然預期與恐怖經驗的終於出現之間,就需要作者的苦心經營了,此之謂懸疑。這種懸疑佈局的設計,為的就是要使讀者雖然早就料到恐怖經驗的必將來臨,但仍然在它不免發生時駭異非常。這也是所有文化工業製成品的鐵律:不僅要讓受眾清楚地對某種感官體驗有期待,而且要精密操作,透過產品使受眾確實地感到作者要他們感受的體驗。在受眾早就知道會被驚嚇卻依然被嚇個正的悖論之上下工夫,不只是恐怖小說作者的本分,也是他們展露匠心、相互競逐的時候。
可是,恐怖小說的真正矛盾在於它始終過早地宣告自己的身分。首先,它與同類的作品共同被放置在同一個書架上,同一排書櫃中。其次,它的封面往往鬼影幢幢,血斑斑,有蛛網,有蝠翼,惟恐人不知封面之後有什麼東西會跳出來。其三,書名和簡介也會再三明示這本書多麼出人意表地可怕。我的意見是,如此一來這些恐怖小說就再也不是談鬼的小說了。因為關於鬼的純粹經驗是絕對不可預期的,而且那種經驗也絕對不可以被簡單地吸納進「恐怖」的範疇。
鬼魂 解話
我們有必要先來理解「鬼」是什麼。所謂的「鬼」在我們這個非常理性的除魅世界裏,其實只是一種假設,一種合理化「魔經驗」(hauntingexperience)的假設。「魔」是窗簾布無端端地飛舞,樓板不知緣由地震動起伏,燈火自動熄滅復又點亮,樓梯轉角之處有影子掠過,電話屢次響起接來之後卻空洞無聲,背後似乎有人呼喚撫拍回頭又空無一物。「魔」是現實經驗世界裏的異數,違反我們已知的物理常識,於人類感官的邊界處幽明不定。但是我們作為有理智且要依已知經驗摸索出一套規律來思考行動的人類,自然不可以接受世界上空穴竟然真可以來風。所以我們需要鬼魂去解釋這一切不可解釋的魔經驗,正如希朗肖(MauriceBlanchot)所言:我們說夜裏有鬼,其實是因為我們害怕無明夜間的虛無更甚於鬼,所以用鬼去填滿虛無的夜晚。換句話說,鬼是用來合理非常不合理的魔經驗的方便角色。只要有鬼,我們就能把一切無法解釋的東西都解釋得清清楚楚,而且收回到人間的倫常規範與思考邏輯。例如,窗門之後何以會有隱約的輪廓?那是因為有鬼。為什麼這間屋子有鬼?那是因為它乃不捨塵世的死者幽魂。為什麼死者捨不得離開這幢房子?那是因為它有被人害死的冤屈。如此一來,人間的情仇果報就說得通逾越常識範圍的魔經驗了。
感官 逾越
魔不一定恐怖,雖然它往往令人不快。它令人不快的原因是它逾越了感性的現象世界。在此我當然暗示康德的「崇高」(sub-lime)。魔其實是崇高的,而崇高,
照齊杰克(Slavoj脧i舁ek)的說法:「意謂內部世界的、經驗的、感性客體與自在之物的關係,意謂內部世界、經驗的、感性客體與超現象的、難以企及的自在之物之關係。有關崇高的悖論在於:在現象的、感性的體驗客體與自在之物這兩者之間的割裂,原則上是難以逾越的。這就是說,任何經驗客體,經驗客體的任何現在無法充分呈現這個超感覺的理念。但崇高是一個客體,在那裏,我們可以體驗到這裏不可能性,這種在苦苦地追求超感覺的理念的再現時遇到永遠失敗。」
我們時而感到魔,但正因為它超越了我們的感官,所以它又是不可能被感覺到的。因此魔經驗總是挫敗的經驗,總是質問我們習慣的現象世界,顛覆我們對自己感官的肯定。這麼難以形容的經驗,我們可能用語言文字去形容嗎?我們時時相信,語言文字可以再現這個世界,表達我們的感覺。我們甚至知道語言其實參與了世界的構成,結構了我們的感知。那麼對於超越了這個世界但又游移在感官邊緣的魔經驗,文字起得到任何作用嗎?傳說倉頡造字那一刻,「天雨粟,鬼夜哭」。鬼為什麼要在文字誕生的那一刻哭泣呢?難道不是因為自此之後,鬼就被文字屏障隔離,再也無法自由出入人世?自此之後,那被假設在魔經驗背面的鬼只能偶而浮現在我們意識深淵的水面上下,形不定。
但是文學,豈非自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試圖摸索感官的極限?形容那筆墨難以形容的物事?文字和語言為我們的現象世界設下了不能逾越的條件,以文字操作的文學則自始至終地試逾越這些條件。從這個意義上講,我雖未曾見過真正寫鬼的文學,但我所見的一切真正文學,莫不鬼意森森。
2004年7月18日星期日
梁文道:魔文學 鬼意森森
2004年7月16日星期五
梁文道:為甚麼黃碧雲這麼難懂
【都市日報-都市人】讀黃碧雲從來不是易事,我想這是因她自己也寫得非常辛苦,例如她的新著《沉默.暗啞.微小》有這樣的句子:「就這樣被世界嫌棄;我是因為嘗試,或許也能夠,準確來表述世界和其中的我,而被遺棄的。」這不只是小說中的角色在某段情節中的反應,也可以看成是作者自己對於寫作的反省。作者那麼想準確地用文字把握世界,但反而因此被世界遺棄,此間有多少被背叛曲解的情緒﹖因為想要觸摸那不可接近的,反而被越拖越遠。這又是怎麼樣的一種命運﹖黃碧雲的作品總是被她暴烈駭俗的意像掩蓋了她對生命中種種細緻曲微處的現象和深思。她的小說鋪滿了這樣的現象和深思,所以詩意而又哲理格言式的句子不斷,使讀者不能只是輕易地追尋故事情節,往往要頻繁地停下來思考玩味這些語句,這是讀者的辛苦。正由於她嘗試,也或許能夠準確表述世界,所以才會寫出這些在日常生活中因為太過迅速的情節而被略過的細緻曲微。你看她多準確,她不是說「我為了準確地表述世界而被遺棄」,而是先說「我是因為嘗試」,一頓之後地接著說「或許也能夠」,才再接上「準備來表述世界」且不忘那也在這個世界生存的「我」。如此努力精確,正由於她嘗試,你看她多準確,她不是說「我為了準確地表述世界而被遺棄」,而是先說「我是因為嘗試」,又怎會不被我們這個運轉過速而又粗枝大葉的世界遺棄﹖我覺得要寫出這樣的句子,而且構成小說,一定是件歷盡艱辛的事。
2004年7月9日星期五
梁文道:飛哥回憶錄消暑方法
【都市日報-都市人】以前讀到明初文人眷戀元朝的詩文引來文字獄,奇怪正史記載元朝歧視漢人,皇帝殘暴不仁,何以明初會有儒生懷念元朝?後來發現明太祖手段之兇殘,比蒙古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才恍然大悟。香港管治墮落到今日的田地,也就是沒有好好總結以前殖民地的管治經驗:其一的阻礙是民族主義情意結,以為英國人能,我們為何不能?結果有目共睹。其二是基於一種錯誤認識,像曾鈺成回應「捍衛核心價值行動」就說:「回歸前香港受著殖民地管治,不但沒有民主,也沒有真正的公平……恐怕只能哄哄完全不懂香港歷史的人……」幸好他不是明太祖,否則就是一場文字獄。
總結殖民地管治不是為了辯論97前後誰更「民主」、「公平」,香港今日之崩壞,不是「民主」、「公平」等價值崩潰,而是管治崩潰。李鵬飛回憶錄就寫過以前行政局如何嚴謹:文件中詳盡列出正反意見,標明「line to take」(應採立場)的部分要經反覆討論,所有議員面對記者時大家口徑要一致。反觀今日行政會議召集人梁振英不務正業辯論台獨(基本法寫明國防及外交歸中央),「Line to take」已不存在,人人自說自話,特首的權威也成笑話。炎炎夏日,讀李鵬飛回憶錄,竟然打心底涼出來,痛快!
2004年7月2日星期五
梁文道:這一代的少年煩惱
【都市日報-都市人】袁兆昌的《超凡學生》最近被選為最受全港中學生歡迎的讀物,你可能會以為這又是一本很輕很甜的小書,裡頭的角色必定有老師,學生和家長,其中必定有校園愛情和課堂上的笑話。是的,這本書的確很薄很易讀,但它並不淺薄。男主角和他漂亮的女班長談戀愛,第一回上街小男孩就想拖手,但平常凶巴巴地教訓同學的小女孩卻幽幽地說:「阿正表哥,咁樣係唔得」。
沒錯,男主角是叫阿正,但他明明不是女班長的表哥呀!原來那時黃金檔電視連續劇裡的主角也叫阿正,而他在戲中的女友是他的表妺,所以女主角總在鏡頭前幽幽地說:「咁樣唔係幾好,阿正表哥。」幽默機智,的確是任何中三左右的學生都會喜歡的作品,但裡頭四處閃現對校園、家庭和大眾媒體的揶揄與反思。寫這本書以前,二十五歲的袁兆昌是被前輩賞識的青年詩人,二十一歲時出版的第一本詩集卻叫做《結帳》。如今他寫出這本再版又再版的小書。為的不是博取學生們的歡心,狠賺一筆;而是純粹自娛,甚至在一開始片斷地寫作的時候沒想過要出版。現在《超凡學生》的續集剛出,在母校任職教學助理的袁兆昌正把他看到的中學生,和自己回憶中的少年生活一筆又一筆地寫進阿正的成長故事。
這麼寫下去,《超凡學生》系列可能變成一部「教育」(Bildung)小說,它會不會成為香港的快樂版《少年維特的煩惱》﹖還是大眾媒體時代的《魔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