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由於那多人住在屋,而屋又已存在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所以它就成了一股龐大的集體記憶之所寄。九七前後,屋變成許多人的創作題材,他們用電視、電影、錄象、漫畫、裝置、攝影、小說、散文甚至學術論著來整理、分析自己的屋經驗,說一種香港故事。漫畫家楊學德的第一本書《錦繡藍田》,是另一本回憶屋生活之作,他在這本書裏可畫出了什新的角度、新的體驗?
為之寫序的作家潘國靈看出了這本書的陰鬱,但他解釋之所以有這股陰鬱,是「因為已經失落—一整座屋,連帶一個年頭的人事情懷」。若然如此,這部《錦繡藍田》不外是另一懷舊之作罷了。因為一個住過那多人、為那多人(包括楊學德本人)提供過成長環境的藍田,已經被清拆,所以它就可以懷想、可以追念了。一般懷舊的作品常為那舊時的東西染上一層絢麗的色彩,《錦繡藍田》的最大特點之一也就在其繽紛的顏色。但如果它的燦爛不無陰影的話,照潘國靈的說法,不是因為藍田本身憂鬱的,而是因為它已經消失了。
少見的漫畫勝利
漫畫家劉莉莉則提供了另一種解讀方式,她認為,當舊區重建是振興經濟的特藥;大都會化是人類文明的指標已成為「普通常識」的今天,阿德的漫畫給我們悄悄地挖出一條反抗強勢論述的暗道,也同時掘出了一幅幅被「發展」埋葬了的人之「地圖」。於是《錦繡藍田》裏的學校士多黑社會街市佬等眾生相,就成了蟻民生存之道對抗霸權的示範。這也是一種流行的說法,用屋經驗的個人闡述去騷擾官方主流的城市發展史。
可是再三細看《錦繡藍田》,我卻看出一種這兩種解讀啃不下的屋形象。誠然,彩色的漫畫直到面臨清拆的結局時驟然剩下黑白灰三種顏色,但之前的民間生活小動作的豐富未必就那正面。新的發展新的城市景觀雖然吞沒了舊藍田,但讀者未必會為之可惜,因為在楊學德的筆下,那個消失了的、那個被主流論述掩埋掉的藍田本身就是「藍」的。所以這本雙語印行的漫畫有個英文書名︰《How Blue Was My Valley》。
《錦繡藍田》是近年來少見的漫畫勝利,楊學德運用電腦製造出複雜的色彩組合,異常奪目。更難得的是他手繪的功力相當精湛,線條的肯定說明了作者的自信和純熟。很多朋友一看《錦繡藍田》都驚嘆︰「哇!呢個人係邊個?」除了是楊學德畫齡不長,知音尚少,就是因為其風格獨特而強烈,在本地漫畫界中獨樹一幟,恍如天外來客。尤其是那些從宏觀角度鳥瞰的大幅度構圖,有眾多的人物和動作四布在五彩的背景之上。令人眼花但不嫌其亂,反而倍增發現細節的樂趣。在這種圖書裏的人物常以扭曲的異彩出現,有點像中國傳統的剪紙人物。整體而言,確如劉莉莉所言,是當代中國農民畫的風格。
消失了的屋
藍田的憂鬱,就鋪陳在這以農民畫風所書寫的現代城市景象裏。赤裸的暴力取代了樸質的喜悅,低沉的氣壓代替了歡快的節慶氣氛。《錦繡藍田》裏有多張大幅屋透視圖,不同單位上演不同的戲碼,有人正在欺凌弱小,有人正在斥打小孩,有人正在塗污破壞,還有人哭哭鬧鬧;就算有圍桌晚飯看電視的天倫之樂,也都被那暗無面孔的人形和整體正在衰敗的氣氛籠罩。在楊學德的筆下,快樂的校園其實是人肉罐頭工廠,所謂有人味的街市是血腥的牲畜屠宰場,祖父母對乖孫的關愛可以逼得他發瘋上吊(最後還要失敗,從墊腳的椅子上摔下來)。
斥打小孩,有人正在塗污破壞,還有人哭哭鬧鬧;就算有圍桌晚飯看電視的天倫之樂,也都被那暗無面孔的人形和整體正在衰敗的氣氛籠罩。在楊學德的筆下,快樂的校園其實是人肉罐頭工廠,所謂有人味的街市是血腥的牲畜屠宰場,祖父母對乖孫的關愛可以逼得他發瘋上吊(最後還要失敗,從墊腳的椅子上摔下來)。
與其說楊學德用一個屋故事來懷舊來反抗主流論述,倒不如說是為自己的不快記憶驅魔,是想要把主流論述加以醜化以除之而後快的屋腐爛更腐爛更醜化。但是反過來,就算拆掉這浸滿了夕色的老朽,蓋起新房,對作者而言照樣是灰暗。漂亮的《錦繡藍田》看來不是關於藍田的故事,而是關於灰暗且又紛亂的人生,只不過這段人生的背景恰巧是一條消失了的屋。
2002年5月25日星期六
梁文道:燦爛的陰影
2002年5月11日星期六
梁文道:基本科學常識試驗器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雖然我不訂閱《科學人》(Scientific American,此處採台灣版中譯刊名),也不會每個月定時去雜誌檔找它,但只要有機會(例如上機前要買本刊物解悶),我還是會拿一本好好從頭看到尾。
起碼的科學知識
這個習慣來自許多年前看到人類學宗師李維史陀的訪問,大師說有一本雜誌他是每期都看,而且儘管並不都懂,但還是會把它整本啃完的,那就是《科學人》了。在隔行如隔山的學術界裏 ,這位開創一代風潮,影響遍及人文社會科學歷數十年而不衰的老人家認為,不吸收點最新的自然科學訊息,是很容易變得固步自封,脫節於時代的。那篇訪問針對的是比他年輕一代的挑戰者如德里達等解構主義者,長輩言下之意是這批術語很花俏時髦的理論家不僅不科學,而且不懂科學,瞧我七老八十的,還在吸收最新的科研成果呢。
這本創刊一百五十七年的老牌科普雜誌,明明只是普及科學知識的刊物,有什巴閉處,值得大師要用它來「晒冷」?而且還說他並不都看得懂呢?事實上,《科學人》確是非一般的科普雜誌,儘管它有漂亮的插圖、清楚的圖解,而且盡量淺白表述,但它的對象讀者是一群有起碼科學知識的人。可是什叫「起碼的科學知識」?中學念過理科算不算有起碼的科學知識呢?
其實我們並不需要到了這號稱知識經濟的時代,才知道知識會演化,會累積,也會被淘汰,所以學習也必須是不斷的。資訊爆炸、學術發展日益加速繁衍,我們已經不知道什叫做「起碼的科學知識」了。如果以為學校課本上有的東西就是最低保證,請再看一眼,你將發現它往往保證的是錯誤。例如我們曾被告知人類文明起源於四條大河之濱,但我們知不知道依據現今考古學的發現,在所謂的四大文明同時甚或更早,起碼另有三十多個古文化發源地呢?董啟章在本期《E+E》雜誌裏批評一些大學念理科的學生,竟然沒聽過他從一般科普書籍裏看來的理論。這其實不是異聞,因為現今科研的成就不只動搖了基本科學常識的定義和範圍,而且還使得所有人都會一個不小心就成了科學文盲。
我們也不要以為「科學家」的是一種人,亞歷山大、洪堡特那種通天曉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兩個世紀,會改造基因。懂天體現象能夠發明機器人的「博士」只活在卡通片裏。所謂的科學家,其實是一群從事著各種不同事業的集合。你拿一本《科學人》給一個在大學教物理學的教授,他也不可能完全知道上頭介紹的訊息。所以我知道很多科學家都訂閱《科學人》,因為他們也要從那裏汲取其他行頭裏最新的知識。而且科學方面愈來愈分工精細,另一方面卻也愈來愈要求跨科系的協作,相互的認識是關鍵的。
科研現場
《科學人》最不同於一般科普刊物的地方,是它不只介紹新資訊,普及已知成果,而且還刊登第一手的科學討論。它不是科研的現場報道,它就是科研現場。例如最近台灣中文版的創刊號裏,就有一個專輯請了四位分別來自全球暖化、能源、人口及生物多樣性等專業領域的學者,回應丹麥學者隆伯格那本極具爭議性的《持疑的環保論者》;在最新一期的美國版裏則有隆伯格的再回應。這類詮釋往往牽涉當前科學界裏最熱門的話題,雖然我也看不懂,但至少在「得個知字」之外,還摸上了科學界思潮的邊。
譯成中文,《National Geographic》還是《國家地理雜誌》,《Scientific American》則被台灣遠流改成《科學人》了(據說大陸早就有簡體中文版,只是我沒見過)。這個中文名字改得好,因為身為科學界最流行的刊物,它界定了跨國科學界「想像社群」的共知範圍;同時,它也是我們有沒有最起碼的科學常識的試驗器。我們雖然不能正面界定常識的準確範圍,但至少可以用讀懂這本雜誌多少成,來測試自己所知到了什程度,自己是個怎樣的科學人。
最後,我必須提醒,就我的經驗而言,《科學人》並非一本合適的長途機艙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