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22日星期六

梁文道:這是聖誕節,笨蛋!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在西方國家,聖誕節即使對於出版業和書籍的零售業而言,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出版商很應景地適時推出一大批聖誕主題書,和一大堆精美的周邊產品;大型書店則張燈結彩,聖誕裝飾品可以從門口開始堆到廁所,雪人聖誕樹之後還是雪人聖誕樹。不論是書還是賣書的舖子,紅紅綠綠得一塌糊塗。

格斯咸(John Grisham)的新作一看就知道是要趕聖誕節上市來搶錢的;封面底色一片聖誕紅,作者名字和禮品包裝上的碎花全金,當然還有中間那個小方塊裏的綠。弔詭的是,這本書講的是一個人厭倦了聖誕節,下定決心要逃它一年的故事。書名正是《跳過聖誕節》(Skipping Christmas)。

格斯咸這位美國暢銷作者,以寫法庭故事和律師生涯的小說聞名。好幾部作品都曾被荷里活拍成電影,例如《The Firm》和《A Time to Kill》,想必香港讀者也不陌生。律師在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很多對他們又愛又恨,既不能缺了他們,又想把他們丟得老遠去餵狗。而格斯咸對律師這一行和法律界的刻劃,可謂相當內行而別出生面,扣住了讀者想理解這夥冤孽的欲望。

這回他一捨本行,轉而抓住了另一種美國生活的圖騰—聖誕節,一個同樣叫人又愛又恨的事物。在美國大城市郊中產住宅區呆過的人都理解得到,那是一種多不自由的生活。不只在戶外曬衣服不行(怕破壞社區的整體景觀),在聖誕節不放個雪人不布置棵聖誕樹之類的植物一樣招人白眼(還是怕破壞社區的整體景觀)。《跳過聖誕節》的主角路德對這些繁文縟節深惡痛絕,身為會計師的他一算舊賬,發現去年過節竟花了六千一百美元,而那些錢的絕大部分都用在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之上。例如永遠吃不完的派對食品,喝不完的酒,用完一年就怕老套的裝飾,穿過一次就不會再穿的新衣,以及寄了出去永遠也沒有人要認真看看的聖誕卡。於是路德決定和妻子來一趟加勒比海遊輪之旅,向聖誕節說再見,至少一年咁多。

一些書評認為這本書不好看,因為才翻過頭幾頁就必然猜得到結局如何(你也大概知道了),沒有了格斯咸過往作品的懸疑和刺激。我倒覺得還可以,特別是對美國中產階級那種消費成了被迫消費,看來很個人化實則集團壓力巨大的現代生活,格斯咸有入木三分的觀察。書中各種重複(如公司同事和街坊對路德的決定再三質疑),與其說是作者無能所造成的沉悶,倒不如說是刻意營造的效果。問題倒是結尾,格斯咸打消了主角的狂想之後,竟然回歸一個最傳統最溫情的聖誕情懷,彷彿合理化了之前被批判的一切無聊。也罷,這到底是聖誕節,這到底是本在這個節日裏被送去當禮物的「當造」書,還是不要太過掃興的好。誰知道這本書明年此刻的下落如何?

2001年12月1日星期六

梁文道:說說我的偶像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少時沒有機會讀沈從文,只在些文學史文學評論的文章裏說他有多好多好。例如夏志清大名鼎鼎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裏頭講沈從文那一章就叫人看了心癢難搔,好比讀旅遊書介紹遠方名勝,雖不能至,心卻嚮往極了。後來回到香港,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弄本《邊城》來看。一頁頁慢慢看下去,不趕故事,不知日之將盡早到了要亮燈的時候。終於黑到再也認不出字,才暫停下來,抬抬頭伸展頸項,心裏就有了還好我會讀中文的感激。

這種文字這種故事,表面看來平淡得很,很多人說他「空靈」。後來有朋友說這種「水靈靈」的東西年輕時看過就行了,讀多了也就不想再讀。我聽了其實很生氣,想有本事你來寫寫看,卻不好表示,就淡淡地笑笑算了。這清淺的文字,不故作繁複的述,以近乎白描的手法一面一面圖畫層層遞出,其實是極大的耐性和克制的成就。得壓下一個作者常見的慾望,放棄繁複的修飾,放棄跳出來指東劃西的想法,然後在有限的選擇裏去尋找最精當的字眼,尋找最無奇最不驚人的表述方法。看來一切自然天成,實則機關算盡。充斥街頭只有小聰明的作者打死也寫不出這種「空靈」。

例如《邊城》,沒有花團錦簇的修辭,把現代白話文逼到一個幾近透明的極限,但就讓當時的我深深陷入那個山水明麗人情樸淳的邊城裏了。因為這種行文的路卻是這天衣無縫地合適這樣的小鎮,淡筆寫淡景,活生生是形式與內容統一的示範。同樣的耐性同樣的筆調,再慢慢鋪陳出翠翠、爺爺和大老二老之間那纏夾不清的關係所造成的悲劇時(其實這到底是不是悲劇也不好說),我又感到無比的鬱悶,恨起這些人的不痛快。但故事看完了,我又從原來的情緒抽離出來,同情起這山水這文化裏活的人的無奈。這就是沈從文,在那個圍繞著中國傳統熱火地開展爭論的時代,他看到的是活人的局限和遇到局限的反應,他不批判太多但試圖理解。

《邊城》寫得如此視覺化,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個誘惑,想把它拍成電影排成話劇,要為它繪上配圖。但對我而言實在沒有人能窮盡《邊城》所看得到的景象。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說他生前的願望是在有機會編選作品時,只要一套袖珍小本子就行了,不需精美漂亮,不需豪華考究,但求字清楚、款式樸素。我想,沈從文自己最清楚自己的作品該受到何種對待。不過,最近又有朋友想把《邊城》改成音樂劇。也是,且不管這小說如何地「音樂性」,裏頭反覆出現的竹管小曲和岸邊山歌就夠惹人遐思了。但還是那句,我祝我的朋友們好運。我知道這回我是有點太過,我也知道正如所有的經典,《邊城》也不無瑕疵。但你得原諒,一個小孩對偶像的熱情,總會令他有不可理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