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關夢南的第一本詩集出來了。我告訴朋友,朋友並不相信,他以為他早該有過許多本書了。的確,一個寫詩寫了三十年的人,怎會到現在才出第一本詩集呢?而且你知道我們常常看見他的名字,在許多比他年輕許多的作者的不知第幾本書的鳴謝名單裏,在出現過又消失掉,並且再也找不到的刊物編輯名單裏,在每一年每一月都曾被報道但參加人數不一定很多的座談、文學營和朗誦會裏。寫詩寫了三十年,但不曾出過個人作品集的關夢南就像泥土裏的蚯蚓,從土層往上攀升到了植物的頂端,有漂亮的蝴蝶正在曬牠的翅膀。在文壇裏頭只有出過書的人是蝴蝶。
達爾文晚年在爭論的風暴中奠立了進化論的基礎,卻莫名其妙地栽進對蚯蚓的研究裏。蚯蚓這小東西在西方文化裏是種充滿死亡氣息的蟲矢,真正名副其實地賤如地底泥。可是在達爾文眼中,牠卻是整個生物圈的基礎,日夜不息鑽動吞嚼,翻出一層壤土使植物能夠紮根生長,抽芽成莖,開花結果,活出一片生機盎然的綠地,昆蟲動物在其中存活死亡。不知過了多少個世代之後,依然是蚯蚓在最底層繼續卑微地翻土……。
《關夢南詩集》裏近半是二千年之後的近作,顯見是詩人較為滿意的作品。比起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作品,這批近作的文字更接近日常口語,題材往往是一個今日香港上班族的生活,沒有太多明顯的技巧雕琢,刻意的形式追求。就像黃燦然在集末的評論裏所說的,寫得很「隨意」。但這種做人寫詩累積了幾十年下來的隨意,卻有一種不簡單的動人力量。誰都讀得懂,但誰都不能讀了之後沒有感覺。
比如《便條》,是一首擬仿因為上班時間不同,而不能相見的父女相互在雪櫃上留下的便條的詩。語言真像是便條上的留言,感情也是這種短短口訊裏滿載的真切。有趣的是第二截父親的便條,告訴女兒「阿女:為什要養成早到的習慣呢╱長命工夫長命做╱爸爸在以前的公司早到了十年╱最後還不是兩袖清風被辭退了?╱產前抑鬱的女人十分挑剔╱凡事要打醒十二分精神╱阿女你是做會計的╱如果一旦發現公司盤數有什不妥╱最緊要第一個撤退╱又……(b)休漁期過後╱黃花魚依然是那的瘦╱海洋與大陸一樣╱都是烏賊的肥╱(c)……好了,再談。」然後竟有另一段「修正版」:「阿女:高興妳個對工作有責任心╱做人不要太計較得失╱對老闆娘要諒解啊!妳媽媽懷孕的時候╱也曾經情緒很不穩定╱又……(b)黃花魚的蒜子肉的確令人懷念╱一向清蒸加熟油花╱今初嘗試煎烤╱好讓你便於帶」女兒一早上班,投訴老闆娘的難以應付,又想要爸爸給她做黃花魚。做父親的該怎回應?兩段不同的便條盡見做父親的心情,既想不無抱怨地向女兒慨嘆人生的無常與各樣小小的挫折,但又回轉無盡的包容和積極的鼓勵。至於黃花魚,女兒既然想吃、就盡量做好它吧。
這已經不只是一個做蚯蚓的文人,還是一個做蚯蚓的父親,一個蚯蚓般的常人,默默在土裏左右翻動,思量別人未必盡知的心事。
2001年11月24日星期六
梁文道:蚯 蚓
2001年11月17日星期六
梁文道:聽說鍾士元轉行做了記者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我的拍檔江瓊珠看完鍾士元的《香港回歸歷程》之後說:「這那是回憶錄,這簡直是個記者的報道集,甚至是本教科書!」她說得真對。我們之所以認為這不像一本回憶錄,是因為一般而言,大家對政壇人物的回憶錄有特定要求。首先,我們希望一個政壇人物在離開了政治風眼之後,可以比較不懼利害地說出一些大家不知道的秘辛。可惜,這本回憶錄沒有爆出任何內幕。
秘聞不一定石破天驚
這本書剛出來的時候,傳媒起過一陣熱鬧,但說來說去就是有人找過鍾士元競選第一位特首,和他當年在倫敦街頭為防鄧蓮如被人騷擾所以大叫「她是我的」這兩件事而已。前者就像吳康民所說的,太過幼稚,中國政府怎會真的信任這個舊電池?後者則無傷大雅,笑笑就夠了。充分反映出了這本回憶錄乏善可陳,在傳媒眼中沒有什賣點。
我雖八卦,但還不至於只懂得用這幅眼鏡去看一本「政壇元老」的回憶錄。說這本書沒有秘聞可言,其實就聯繫到了我們對回憶錄的第一個要求,那就是豐富的人物關係。在《香港回歸歷程》裏面,我們讀到許多人名,而這些名字對鍾士元而言,絕大多數竟就只像個報紙上的名字,沒有任何個人意義。例如眾所周知與其有師徒之誼的李鵬飛,我們就完全讀不到他對這段師生關係的看法如何,就只像看舊報紙般地再三重溫這個名字什時候去了倫敦,哪一年出任立法局首席非官守議員,如此而已。再如董建華,雖然鍾士元說自己自七十年代就認識他,但這個認識到底是什樣的認識,為何可以使得他在九七前決定支持董出任特首呢?如果有任何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情的話,那也只是他的太太原來很欣賞董太太「待人態度」此等無關痛癢的小事罷了。所謂的秘聞,不一定要是什石破天驚的大新聞,只要是一般讀者在報紙上看不到的那種活生生的政治人物關係就夠了。沒有了這種關係網,沒有傳主對這些關係的個人看法,所謂政治就只是缺乏了具體運作過程,抽空了內容的流水賬。要看這種東西,為什我們不去看報紙、教科書,和充斥坊間的評論文字呢?
香港政客可悲
據李鵬飛的說法,這種不動情、重事實的態度就是鍾士元的性格。如此說來,這本回憶錄倒也算是體現出了傳主的性格。而這本乏味的著作其實還體現出了鍾作為一個政治人物的現實主義態度。例如八四年五月他在英國(而不是香港)受到了嚴峻的挑戰,指他這批行政局立法局議員不是來自民選,無法代表香港人的意見。他的回應方法就是利用傳媒發動公關,令港人來信表態支持。事後我們完全看不到他對這種殖民地制度的反省,看不到他有任何引入民主方式解決代表性這根本問題的意圖。同樣情況也出現在他轉投中方陣營之後的表現,他建議用比例代表制來選立法會成員,以抑制民主派在分區直選的優勢,是忠於中方的表現。
換句話說,鍾向來是一個服從現有政權現有體制的人,他可以在一定的局限下玩得出色,但從不挑戰局限。這種現實主義的態度又豈是一個有遠見有視野有大立場的政治家的態度?而這種態度又決定了他雖一身榮寵,但終究是個悲劇人物。鄧小平固然可以在中英談判期間明言不需三腳,一腳把他踢開;麥理浩回到英國之後可以不顧舊情,奚落這批港英忠臣。香港的政客,到底是可悲的。
2001年11月3日星期六
梁文道:明信片上的建築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我不喜歡寄明信片,但不討厭收到。在我收過的明信片中,有不少是著名旅遊區的照像,多半是朋友自異地寄來「到此一遊」的證據。任誰閉上眼在機場商店伸手去摸,都會有一半的機會摸出一張以當地特色建築為主題的明信片。不知道我的朋友們是否就是這摸,所以我收到的明信片中就真有過半是建築物,如果好好存放起來,就是一列全球遊客必至的名建築大展了。
十年不見的朋友張錦滿介紹陳世良的《建築就像明信片》給我看,先不論書,名字就起得好。很多人對世界各地建築的認識就是來自明信片,尺寸不大薄薄的一張紙用最經典的角度把一座城市裏最經典建築展現,代表了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創意,一群工人的血汗,一個地方人們仰望目光之所寄,以及或許一段未必光彩的歷史。如果再加上一段簡單的文字解說,那就可能是很好的建築啟蒙了。我想這或許就是陳世良寫這本書與後續的《建築變成明信片》的原點了。
台灣這幾年來有兩三家出版社很集中地出版一些關於都市規劃、設計以及空間和建築的書。裝幀和印刷一秉建築書的傳統,盡量精美;但是內容素質則相當參差。有很受歡迎,寫作風格很「詩意」的理論家往往雜七雜八抄了一大堆,居然就能在中文世界裏闖出名堂。也有老實點地乾脆翻譯法國西班牙前大師之作的,但譯筆真叫人不敢恭維。本身是建築師,在倫敦念理論和建築史,又為雜誌寫入門專欄的陳世良則不扮高深,文字清淺易讀。他這兩本書寫得很明信片,題目從羅馬萬聖殿到羅杰士(Richard Rogers),不齊全但都很重要,至少沒有一個不是有趣的。一個城市一座建築一位名師就是一單元,文章短小(卻未必精悍),沒有太多專業術語(就是有也不解釋),漂漂亮亮的一本書兩三小時就看完了,休閒之餘還長見識。我不會因為是朋友推薦就百分百地肯定,事實上若以入門書觀之,它的無謂感受太多,具體資料不夠豐富,而且還有若干編輯缺失(例如一座名的「新藝術」時期巴黎住宅,不斷說它著名但就是不說它到底叫什名字)。可明信片嘛,不就是那回事。
雖然台灣近年這類書不會令人滿意,可是卻表現出一種希望︰那就是台灣的建築認識和欣賞水平應該會有很大的進步,連帶當地建築風貌也該有一番新顏。反觀香港,主要的雜誌都關心室內設計和裝潢多於建築整體,介紹建築的本地專著兩手收得完,教人布置家居的就源源不絕。這到底反映了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