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小時候身體有點不適,就會從大人手中接過一瓶保濟丸。這多年過去,我離棄了保濟丸,吃過各式各樣感冒藥、止痛劑和止瀉劑,身體早成了諸種專門西藥調理而成的脆弱空殼。所謂久病成醫,現代人其實都被訓練成了自己身體的第一線醫護人員。有胃痛,在嚴重到自覺非得看大夫之前,我們已經知道要先來咬一口胃藥。一人身兼病人、醫生和藥劑師三種身份,靠的全是成藥,尤其是西成藥。現在我家的藥箱就在大門旁的架子上,名副其實有「看門口」的味道,可裏頭最顯神效的,居然還是保濟丸。不知是不是人老了,連身子也懷舊起來,幼年常用的中成藥是我如今的萬靈丹。連帶轉變的是整套「診斷」自己的方法,一套套的徵狀都轉換成了民間中藥的語言。我依然是自己的臨時醫生,只是開始回歸本土,做了個中醫。
藥房裏各種成藥混在一起,家中藥箱也不計東西,我們很少意會到中成藥原來是另一個物種,體現著不同於西藥的形狀,包裝、審美觀、營商理念、行銷手法、醫學傳統以及文化價值。狗皮為什成了膏藥,六神何以煉成一丹,裏頭均大有學問。我認識的吳文正是個有社會關懷的攝影記者,拍籠屋居民拍露宿者。料不到幾年來原來他一直在查考香港中成藥的資料,翻閱一百年前的報紙,尋訪藥廠老東家,想方設法地追索各種藥品的包裝和製作方法,結果成了這本圖文並茂的《香港葫蘆賣乜藥》。
一掀開這本書,最吸引人的是大量的圖片讓人不只看到中成藥別具一格的精美包裝和繁複裝潢,還意識到這果真是另一種文化的成品。例如藥盒上常見的「主人真相」。把老闆或創辦人的肖像放在產品包裝之上,本是西方產物,卻大盛於中成藥。且看直至今日,還有多少西藥會有這些以人格作擔保的設計呢?另一方面,不少中藥的主人肖像之所以不用照片,選用線筆勾畫,並非技術問題,而是怕,相片太真,要有所避諱。可是就算有這些人像,還是不能杜絕無良商人的行冒或影射(「影射藥品」也就是外觀設計甚至取名極為近似另一成名藥品的產品,亦為中成藥現象之一)。所以得在設計繪圖和包裝材料上下苦功,間接催生了中成藥精緻繁麗的外表。要取信於用家,就算盒裏的說明書也不能放過。難怪早期的說明書看起來像地契,後來的像紙鈔和股票,這都是不同時代的信用象徵。單是真假和可信度一個環節,已經能說出這多故事,其他方面的豐富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這本書實在不只是一本中成藥設計考,簡直還是部民間中藥百科。舉凡名店歷史(如王老吉、陳李濟)、藥壇掌故(如梁國英藥房)、藥品類別(藥油和丹丸都是中藥獨有)、製藥方法、蛇王鐵打等一應俱全。比方說印度神油,看過這書我才知道原來它是香港產品,取名印度只因為印度夠神秘。還有什「撞紅丸」,專為男性與正逢經期的女性做愛之後驅毒!這兩種東西就用不著了,這本書呢,就且放在門口藥箱旁邊吧。
2001年8月25日星期六
梁文道:狗皮怎成了膏藥
2001年8月11日星期六
梁文道:立志寫一本字典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字典,總和人的志氣有關。
我以前常聽到有人用背字典的方法來學英文的故事。傳說這些故事的人,在說故事的時候總帶著一種訝異於主人翁毅力的敬佩語調。其中最為壯烈的個案是這樣的;一個人不只逐頁背誦整本英漢字典,而且背完一頁撕一頁,撕掉的那一頁隨即就放進口裏嚼爛吞掉,以示破釜沉舟的決心與毅力。據說字典是縮小了的百科全書,百科全書則是擴大版的字典。所以,民國時期出版家王雲五把一整套《大英百科全書》逐頁讀完(一說是背完)的事,更是成了立志向學,而有志者事竟成的經典傳奇。
如果背字典讀百科全書是志氣的表現,那獨力寫一本字典甚至一部百科全書,豈不更是人上人的表率?一個人寫字典這回事不只是這幾年流行的什新鮮玩意。打從啟蒙運動時期的伏爾泰、狄德羅開始,至少也有個二、三百年的歷史。算上東漢的許慎,那就更不得了了。如果說近年各式各樣的《魔鬼詞典》、《馬橋詞典》和《私語詞典》的不同,在於它們搞怪,開了字典這個貌似客觀的聖物的玩笑的話,那也只不過是因為我們把《哲學辭典》和《說文解字》看得太過嚴肅了。更何況早在二十世紀初葉,巴泰伊(Georges Batille)和他的一群超現實主義朋友就已經弄出了一本有趣、神秘而又極具顛覆性的《無頭獸百科全書》(Encylopaedia Acerhalica)。所以前幾年在韓少功的《馬橋詞典》鬧出的風波裏,批評他炒襲外國同類虛構字典概念的人,純粹就是無知。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本號稱要誘發人們思考字典書寫形式和閱讀方式的「遊戲式字典」–《朗奴文化初階字典》,也實在不算太新穎突出。也就是說,除了那個與《朗文英漢詞典》雷同的封面確實過癮之外,在調弄和質疑字典的神聖性、全面性、客觀性和參考價值這一方面,這本書既不是第一也不是最好的一次嘗試。另一方面,就認真探索文化的深度廣度和力度而言,它又遠遜於雷蒙.威廉士(Raymond Williams的《關鍵詞》(Keywords),以及南方朔的一系列語詞作品。
那這是不是說我這兩位老友,岑朗天和李照興(筆名龐奴)合著的新作一無是處呢?當然不。我要說的是在看這本「字典」的時候,我們既不要把它認真當作一本文化字典,也不要太在意那個寫字典玩字典的現代傳統,而該把字典看成一個形式上的方便。二位作者為從「accent」到「zzzz」的每一條目所撰寫的「解說」,原來都是報紙上的專欄文章。字典條目這個形式,給予了作者寫作文化觀察,批評和雜感一個很大的方便,使他們得以用一個字詞去觀照和整理當時的社會現象,並把它們接連起西方流行文化研究的觀點。而採取英漢字典的格式,就更有利於這種觀點的移植和翻譯了。把異地觀念譯入中文處境,將本土經驗歸納成英文單詞,穿插往復於陌生和熟悉之間,英漢字典在二位作者的手裏成了很好的雜文寫作方式。這是一部具備了字典形式的批評雜文集。
不過,既然用得上字典這個類型,還是得讚賞朗天和龐奴的志氣。正如反資本主義要比反賭波更有氣派,寫「遊戲式字典」到底要比寫一本遊戲式電子遊戲攻略有雄心。
2001年8月4日星期六
梁文道:我係唔睇港產片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我們大家都認識這樣的朋友,談起電影時總會祭起一句「我係唔睇港產片」,似是一種身份標識。這句話標誌說話者不認同香港電影的一切和它們所代表的價值。那,什是港產片的特色呢?情理不通?抄橋?鄙俗?暴力?還是下流。大.博維爾(David Bordwell)說:「港片的任何角色,不管男女都會落淚,笑片的演員有鬥雞眼,再不就是打打殺殺。……《轟天炮續集》(Lethal Weapon 2)把釘槍變成厲害武器,香港導演搬過來時,大家得做好最壞打算,因為他們的鐵釘會打到褲襠去(《逃學威龍》),甚至穿過腦袋(《神槍手與咖喱雞》)。」這段話看起來好像證明了不看港產片的道理,但事實上博維爾的語調是興奮多於鄙夷。
說起博維爾,那在電影研究的圈子裏可真是如雷貫耳。數十年來著述不斷,幾乎界定了美國的電影研究這門科系在大學裏的獨立地位和範圍,念電影的人沒有幾個可以不讀他的東西。妙的是這名早年熱中於引進理論,使電影分析更為系統化的學院派,卻對近年新興的各種時髦理論不具好感,認為時下流行的文化研究只把電影當成一種反映文化的載體,卻忽略了電影本身的特殊形式和美學意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對電影技藝本身的重視,使博維爾喜愛香港電影,並且為它寫下了這一本《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Planet Hong Kong: Popular Cinema and Art of Entertainment),其副題已經說明了博維爾對香港電影的基本看法,就是香港的電影基本上是一種大眾娛樂。可是娛樂不只不和藝術矛盾,反而得有圓熟且富創意的藝術技巧,才可以成為在個多兩個小時以內不斷抓著觀眾注意力的成功娛樂產品。我想這就像戲曲一樣,固然是一種大眾化的娛樂,但它所需要的技術根底是很深的。博維爾在這本書裏以他優而為之的電影技巧分析,細緻地探討了香港電影的美學特點。本地影評人偏愛的新浪潮導演作品,他著墨不多,反而主流商業電影卻在他的筆下呈現出我們自己時常忽略的優點。
比起今天毫無想像力的荷里活,比起用大把大把的美金沉落海底所升起的悲情,比起用大規模的設備和特技炸掉的歷史性三角戀,博維爾更喜歡香港電影工作者在有限的資源和條件底下,回歸影機和剪接等最根本的電影語言所創造出來的璀璨光芒。我們和我們不看港產片的朋友時常以荷里活樹立的制度為標準,詬病我們的演員沒有專業訓練,劇本馬虎草率,製作的過程太不系統(特別是午夜場的)。觀眾不夠水平。博維爾卻由外頭看到了香港的特色,結合了他對本地電影市場、傳統、觀眾心態、社會背景和生產過程等「外圍」因素的觀察,推論出港產片之所以是港產片的「內容」特點。我們或許可以說他只是個不懂中文的「外人」,不了解本地觀點,但什才算「本地人的觀點」呢?何況這般整體掌握香港電影美學特色與其工業環境的專著,恐怕還未曾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