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用文字去說圖畫,或者,以語文的呈現(verbal representation)去再現視覺的呈現(visual representation),是一種別具傳統的特殊之類。有人說這起源自荷馬《伊利亞德》裏對阿奇勒斯之盾的詳描細繪,所以它有一個希臘名字:Ekphrasis。
Ekphrasis 是一種不可能的寫作。你該如何才能把一幅圖畫完整地寫成文章,又該如何為一具無言的雕塑開啟聲音的面向呢?唯其不可能,乃成挑戰。於是千百年來有不同的作者試著在這奇異的類別裏試驗,有人想無一掛漏地書盡一面圖畫的所有元素,也有人想突出寫作者自己的主觀而展露出他和他要寫的圖象的距離;還有人搞出了美學理論,發現文字到底是文字,圖象畢竟是圖像,其中有不可跨跳的鴻溝,勉強是不會有幸福的。但也有人捉摸久了,發現文字不是我們想像的那純粹,反過來圖象其實也有它的語文性質。我傾向這種看法。Ekphrasis 是一種不可能的書寫,因為我們不能百分百地以文字藝術去取代視覺藝術;但它也是一種可能的藝術,因為在裏頭能找到語文和圖象看似不存在的聯繫。
西西的兩冊散文新集《拼圖遊戲》和《旋轉木馬》,一者短小專欄一者長篇散文,也可說是一種 Ekphrasis(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該怎簡單翻譯,希望有人可以教教我)。《拼圖遊戲》印得很漂亮,每一篇文章左側都是一幀彩圖,文章說的就是那張圖。這裏所謂的「說那張圖」不一定是白描那張圖畫,也可以是為圖畫而來的聯想。《旋轉木馬》也很乾淨(一種快要失傳的排版藝術),大段大段的字間有單色的素描呼吸,那些圖畫畫的就是字裏頭談的景象。雖然裏面不是每一篇文章都有插圖,但卻每一篇都有很強的視覺性。
文字有視覺性不是寫實的意思。而是西西的散文用字純淨無華,質樸直暢。她又有好奇心,關注細節時能讓人跟著她毫無阻礙地去看她想看的細節,轉來轉去就把一個情景活靈活現地畫出來了;你能看到她看到的東西,還能看到她自己在那裏。所以我很喜歡《旋轉木馬》裏的〈上學記〉。大師牟宗三先生逝世的時候,有很多悼念他的文章。唯有西西寫她上課的經驗和感想,能讓你看到牟先生為人的氣質。而這種氣質並不來自沒有距離的崇慕,也不來自冷眼旁觀,卻是因為把她自己和她自己與牟先生的距離都寫了進去。這種文章的視覺效果可能來自文章的透明和視點的擺放。
說西西這兩冊散文是 Ekphrasis,很容易會忘記它們其實是「混合媒體」圖文並茂,而且不少圖還是西西自己動手作成的。混合媒體的前設是各種各自純粹的媒體的存在,一如 Ekphrasis 預設了文字與圖像的相對獨立。但若不把文圖分開來看,也不要先決地只當西西是個文字作家。看這兩部書,或許你會和我一樣,相信每一種媒體,不管是文字還是圖像,本身就已經是「混合」了的。
2001年5月26日星期六
梁文道:西西的視覺
2001年5月5日星期六
梁文道:社會的錯一種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我的數學能力差不多自中學開始就癱瘓了,這一直是我個人知識生活中最大的污點,難於向人啟齒,只好不斷怪自己不濟。有些人卻相反,似乎天生就對數字敏感,在我看來模模糊糊的一堆記號,在他們眼中卻充滿意義。有一次看電視訪問前中大校長高錕,原來他每次與夫人到超級市場購物時的最大樂趣就是察看價碼標貼,看看能夠把它們分解成怎麽樣的數字組合。例如 3844 這個偶而出現的數字,其實是 62 的平方!
Stanislas Dehaene 的《數字感》(The Number Sense:How The Mind Creates Mathematics)從神經心理學的角度出發,不只解釋了為何有些人對數學會有特別的天分,還說明了一個長久流傳的神話,那就是為什麽亞洲人特別長於計算。原來其中一個原因是語言的特性。例如中文,其數字音節相當簡短,使其用者能夠在感覺上更輕易地掌握數字。他舉了一個例子:「請大聲朗誦下列數字:四、八、五、三、九、七、六。現在,閉上眼睛默背這些數字二十秒鐘,然後再大聲朗誦一遍。如果你的母語是英語,失敗機率約五成。但如果你是中國人,幾乎可保證是百分之百成功。」
可能是能記數字擅長計算是一回事,對數學問題有興趣有好奇心卻是另一回事了。我雖身為數盲,卻對數學家一直心懷敬畏,因為大部分的數學研究都沒有什麽「實際用途」。我念哲學,一門在大學中以無用聞名的學問,所以很能理解數學家們那股為了沒有用處的問題而獻身的熱情。賽門.辛(Simon Singh)的《費瑪最後定理》就是一部紀錄熱情的歷史。所謂的「費瑪最後的定理」,其實是十七世紀法國數學大師費瑪(Fermat)的筆記中一段殘缺的附注,他說:「x n+y n=z n,當 n 大於 z 時沒有整數解。」三個世紀以來一群又一群聰明的數學家前仆後繼,不要老命地付出,就為了證明這麽一段簡短的定理。坦白講,這本書裏提到的大部分數學方法我都不懂。但看作者把故事從畢達哥拉斯說到 Andrew Wiles 傳奇性的解題終局,那股被引上來的癮頭就像看完了《福爾摩斯探案》想當偵探一樣。
接連讀過幾部關於數學的書之後,和在港大教數學的丁南僑說起我的矛盾:想做數學家奈何有心無力。他的回應令人心寬。他的意思是我們受過的港式數學教育實在太差,重計算而輕概念文化,專注於填鴨式解題,是功利主義的產物。過去數學之中至精深卻也至無用的莫過於數論,但如今互聯網上「公匙」所需的秘碼學卻是數論結晶。有用無用豈在一時?我的數學不好,多半是這功利社會錯誤教育的結果。